钱谦益见刘升对他写的檄文满意,想着再进步一下,便壮着胆子提议道:“大王,其实若想这《讨明檄》更具威力,大王最好是建国称帝,以天下新主的名义发布。”

刘升听了眉头微挑。

对于钱谦益敢劝进,他倒是略有点意外,毕竟这事有可能令他不快。

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以钱谦益对权位的贪恋,必然会得陇望蜀,劝进便是最好的办法。

到了眼下这一步,他倒不是觉得称帝不合适——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时期早过了,现在就是要争名。

但称帝之事重大,一旦进行,怕是没一个月的功夫办不下来。除非像历史上李自成那样,先在西安草草登基称帝,到了北京再来一遍。

那样未免不像样子。

想到这里,刘升道:“牧斋先生说的不无道理,但若要称帝,怕是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准备。

如今大明江南地方兵力空虚,正是我崋部攻城掠地之机,拖得久了便多有阻碍。

况且先生这《讨明檄》都写了,若等称帝再发,怕是又要改一遍。便以孤兴崋王的名义发布了吧。”

钱谦益胆小怕事,劝进的勇气也就那么一点,见刘升不同意,立马应道:“臣孟浪了,还是大王考虑的周全。”

待钱谦益退下,刘升当即让人将《讨明檄》拿去找印刷坊印刷,以最快的速度传往四方。

···

溧阳。

陈名夏正在县城约会好友。

他早年成名,十七八岁过院试,为生员(秀才)。随后加入复社,名重江南。

然而南直隶乡试太卷了,隔了十几年他才中举,此后几次上京参加春闱,皆不第。

一晃眼他已经四十二,孙子都出世了。

当年兼济天下的壮志早已磨得稀碎,也不再有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三十之后他只想中举、及第、当官。

原本他准备明年再进京参加春闱的——此前虽数次落第,但他也积累足够经验,冥冥中有种感觉,这次一定能登科!

谁知开春后天下形势剧变,不过两三月,闯崋二贼便占据了河南、山东、湖广、江西、江北等地。如今崋贼更是攻占了南京,大有鲸吞江南之势!

这般情况,且不说北上之路被二贼阻断,大明眼见就要亡国,他便是去考中进士,又有何用?

当大明的亡国之臣吗?

陈名夏摇了摇头,觉得不值得。

可若不参加春闱,他难道就这样窝在乡野一辈子?

想到读了几十年的书都为当官,陈名夏便觉得很不甘。

又是一杯愁酒下肚,忽然听外面响起了马蹄声、高喊声——

“兴崋王发《讨明檄》,昭告天下,讨伐暴明!”

信骑一路高喊,引得城中百姓纷纷观望,直到县衙那边才停下。

很快,便有崋部“衙吏”出动,在城中几处人流汇聚之地张贴告示。

陈名夏与好友柳然也过去观看,便瞧见一崋部衙吏正在大声宣读墙上的《讨明檄》。

听完,柳然不禁感叹道:“这篇檄文虽然白了些,但读来却如滔滔巨浪、巍巍山岳,气势惊人。而且,所言大明诸弊,也大多切中。

不过,观其文风,倒像是钱牧斋。此前听说钱牧斋做了那伪崋礼部侍郎,我还以为是谣传,如今看来恐怕是真的。”

陈名夏赶紧将柳然拉到一边,示意告示旁守着的十名崋军士卒,低声道:“小心点,当心被他们听到。”

柳然不在乎道:“听到又如何?这崋贼既以纪律严明、善待百姓著称,难不成只因一句‘伪崋’就抓我?”

作为士绅地主,兼大明生员,柳然此时对待崋部的心态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

一方面对崋军的纪律严明、战力彪悍、善待百姓由衷赞赏;另一方面,他们多少受到些儒家忠君思想影响,自认为大明遗民,认为崋军是反贼。

当然,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崋军对士绅地主并不怎么友善。

如在溧阳,崋军一来,先在城中抓了两户名声不好的劣绅惩治不说,对其他大户也毫无恭敬之心,甚至严密监察,似乎巴不得他们犯错,好问罪抄家。

陈家也是溧阳士绅大户,对崋军不友善士绅地主之事自然也不满。

便如这篇檄文,竟将士绅地主列为天下崩塌、百姓受难的一大原因,在他看来简直荒谬!

不过听了柳然的话,他关注点便立即转移到别的地方。

“钱牧斋真担任崋军礼部尚书了?”

柳然道:“昨日一位从南京过来的朋友说的,应该不假。如今,南京已经有些士人在骂他呢。”

陈名夏却没注意听柳然说什么。

他忽然想到,崋部如今必然缺少官员,他若去投奔很可能得到一官半职。

接着又想到,他以大明举人身份投奔,怕是得不到重用。

也不知这崋部何时开办科举,他若是能考中崋部进士,甚至是这头一科的前三甲,必然能获得重用,从此青云直上!

再回过神,他又为这些念头感到羞愧——再怎么说他也是大明举人,江南名士,怎么能一心想着投崋做官呢

真是纠结。

···

徽州府,休宁县,城西凤山。

金声正带着八百乡勇在演练。

他本是崇祯元年进士,官至监军御使。当年建奴初次入口,耀武京师城下,让他受到很大刺激。

之后他上书皇帝,破格用人御敌,却未被采纳,一气之下便辞官归家。一边在休宁的还古书院讲学,一边训练乡勇。

因为他有种预感,迟早有一天,建奴会彻底撕开大明的北疆,大举入寇,攻打到江南,届时说不定又成南宋局面。

不曾想,建奴还没打过来,闯崋二贼便令天下剧变。

乡勇主要是为守卫家乡编练的,若是崋贼来掠徽州,他和这八百乡勇便有了用武之地。

只是近些日子,他听到不少关于崋贼的议论——据说崋贼不似寻常贼寇,其军伍纪律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会帮受贪官污吏、劣绅恶霸欺压的贫苦百姓做主。

随着这类说法传播,他训练的这些乡勇中,竟有些人对崋贼产生好感,甚至言语间多有向往之意。

这令他感到颇为不安。

一则,他不相信崋贼像传言中那么好——他此前在北方为官,可是知道流贼肆虐过得地方是何等凄惨景象,崋贼既与闯贼并称,怎么可能例外?

二则,若乡勇们对崋贼产生幻想,将来崋贼到来,如何能拼命抵抗?怕不是会有人被诱惑,成为崋贼探子,乃至为崋贼带路也说不定。

“老师!大事不妙!”

弟子江一天忽然骑马奔来,口中大呼。

待其停下,金声便神色严厉地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随我进屋来!”

江一天面露羞愧之色,跟着进了屋。

金声坐下来,问:“你不是去府城打探消息了吗,究竟出了何事?”

江一天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大字的纸张,递了过来,道:“老师请看,这是崋贼发布的《讨明檄》,已经传到府城了!”

金声接过,紧皱着眉头看起来。

等看完,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张《讨明檄》所列大明诸弊,几乎都说中了。尤其是对崇祯皇帝的批判——昏庸无能、多疑反复、寡恩好杀!

崇祯初年,朝中诸臣皆以为崇祯有明君之相,但他却通过建奴入寇一事,看出崇祯并非明主。

如今十几年过去,看崇祯所作所为,便知其乃昏君,甚至比多数昏君都可怕。

这时,江一天又神情忧虑地道:“老师,我听人说,府尊有意易帜降崋。”

“什么?!”金声听了大吃一惊,随即愤怒道:“邹庆文怎能如此?他身为大明知府,守土有责,如今国家有难,不思忠君报国,竟然要降贼?!”

现任徽州知府名邹衍,字庆文,金声是认识的,甚至还跟他喝过几次茶。

此人虽然没什么大才,却也不像贪生怕死之辈,更非贪官污吏。

因此金声对邹衍准备易帜降崋之事非常吃惊。

江一天道:“老师先别急,此事学生也只是听说,未必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