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将北京城染成一片素白,破败的、杂乱的、鲜红的都暂时看不见,但大街上除了成队行走的崋军将士,依旧不见百姓。

繁华不在,大雪也遮掩不住它曾遭受的巨大创伤。

钱维德背着一代小米,吭哧吭哧地踩在积雪里,往他所住的大槐树坊走去。

偶尔回头,看了眼身后跟随的一伍崋军将士,他仍感觉从昨日到今日的遭遇有点不真实。

被崋军当做贼人抓走后,钱维德当时满脑子都是昔日京师中关于大明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各种传言,认为他多半会遭到崋军严刑拷打,乃至逼供。

谁知被送到一处军营中后,他只是被询问了几句,然后就被软禁了。

次日,便有个自称是军政员的崋军将官来找他谈话,称已经查明他的身份,相信他并非对皇帝有不轨之意的贼人,稍后就会释放他离开。

随后又问,他愿不愿意帮崋军做事,担任大槐树坊的试坊正。

当时钱维德只想保命,误以为不担任那什么坊正,多半会被崋军继续关押——他被关押几日没事,可家里暗窖中只有老母一人,万一出个什么事,可就完了。

于是他忙不迭的应下此事。

随后这军政员就问他,家中是否有存粮度日,若无可预先支取俸禄。

坊正还有俸禄?

当时钱维德就惊讶了。

坊正这个称呼大明也有的,但一般都是选坊中家中富足且有威望者担任,帮助官府管理街巷,实际属于差役的一种。

俸禄什么的是不存在的,甚至补贴也没有,若坊正有手段没良心,倒是可以仗着一点小小权利,欺压同坊良善百姓,捞取些好处。

大约是他当时惊讶的表情过于明显,那军政员接着便笑道,大崋坊正不仅有俸禄,而且是正九品的官员。

坊正成了官员?

钱维德更震惊了,一时都难以思考。

当那军政员再次询问后,想起家中所剩无几的存粮,他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提前预支俸禄试试。

坊正俸禄很低,而且不能一次预支全部,因此最终落在钱维德手上的,便是这一袋二十斤重的小米。

京师的米市在顺军进城前就关闭了,成了有钱也难买到的稀缺东西。

钱维德记得,那之前,米价已经涨到了每升要一两多银子的天价!(本文粮食计量单位:石、斗、升、合,从大到小,十进制。)

一升米最多两斤。

如果按这个价格算,他这次相当于预支了十余两银子的俸禄!

不过,他既然领了这袋小米,自然是知道大崋暂定的坊正俸禄不高,每月只有三两多。

而他预支的这袋小米,也绝不是按昔日京师粮价算的,而是降低了不知多少。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既然领了大崋的俸禄,自然是要为大崋做事的。

这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身后这一伍崋军回到大槐树坊,将坊中躲藏的百姓都找出来,在崋军的协助下重新编户,统计人数,并了解坊内状况。

事情听起来简单,可走到大街上,被冷风一吹,钱维德就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崋军的诡计——先给他好处、骗取他的信任,让他帮忙找出坊内邻里,再将所有人都逮去当役夫,给崋军干活。

否则的话,他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落魄到给大户帮工的普通读书人,如何会被大崋任命为官员呢?

哪怕这个官员只有正九品,前面还有个“试”,可那也是大崋的朝廷命官啊。

总不会是他真的命好,一下翻身做官了吧?

即便疑虑重重,可有一伍崋军跟着,钱维德便不得不按那军政员指示的去做。

回到大槐树坊家中,钱维德稍微犹豫了下,就当这几个崋军的面,进了掩藏在灶台里的暗窖——有件事他想的清楚,既然崋军已查明他身份,自然知道他家所在,只要多花点功夫,找到这个暗窖并不难。

如此,他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

“儿啊,是你回来了吗?”

暗窖中没有灯火,老母亲看不真切,颤声询问。

“娘,是我。”钱维德梗咽回应。

随即就上前去搀扶住老母亲,听其絮叨。

往日里,这般絮叨他是不耐烦听的,可如今经历一遭“生死”,他却觉得这絮叨格外温暖,让人安心。

听了会儿老母絮叨,又说了下外间情况,钱维德这才让老母跟着上来。

他家属于外城的小户——一座不大的小院内只有三间正房、一间厢坊及厨房,比较狭小,房屋也破旧,整个大槐树坊的房屋也大多如此,倒是得以在之前的两次兵灾中保存得较为完好。

至于倒塌的大门,破碎的窗户,却是当初钱维德自己弄的。如今屋内虽然进了些雪,但稍稍修整就能居住。

他母亲患病,手脚都已不利索,摸着冰凉,估计昨日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

于是他带着忐忑,问院中的崋军,“侯伍长,可否容我给母亲煮上一锅粥,稍稍修整下门窗,再去寻找邻里百姓?”

侯伍长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你自去煮粥便是,修理门窗、清扫积雪的事就交给我们就好了——

对了,你家有锤、斧、钉子之类的工具吧?”

见侯伍长说完,其他四个士卒已经有人摸到扫帚开始扫雪,还有两人直接搬起大门开始安装,钱维德不禁认为他在做梦。

军汉竟然帮他修理门窗、清扫积雪?

就算他成了大崋的坊正,也不该得到如此待遇吧?

钱维德一时难以回神,于是接下来找修理工具、煮粥,都如同在梦游。

“儿啊,别烧了,这粥已经煮熟了。”直到老母出声提醒,钱维德这才勉强回神,当即停下火,给老母亲请盛饭。

这时老母亲轻声问:“外面那些真是崋军?”

“是崋军。”

“都是些好儿郎啊——人家帮忙干活儿,我们不能慢待,都给盛碗粥吧。你虽然当了这大崋的官儿,却不能真把自己当个官儿,明白吗?”

“儿子明白”

钱维德应了句,便出来喊道:“侯伍长,你们也来喝碗粥吧?”

侯伍长正在修理窗户,动作熟练,闻言笑道:“咱们不是在军营一起吃的早饭吗,哪有那么快饿了。

好了,这门窗咱们已经修好了,积雪也扫了,若无别的紧要事,钱坊正还赶紧办公事吧。”

见自家在几人的帮助下,迅速恢复“完好”,钱维德虽不适应,可心中怀疑到底去了大半,当即就出去一户户地喊人——

“马叔家还有人吗?崋军进城了,在城中放粥赈济,还安排有大夫免费看病,别再躲着了,赶紧出来吧。”

“李二哥,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钱维德吗?崋军真的在施粥赈济。再说了,如今崋军已经赶走建奴,接掌京师,你难道还能躲一辈子不出来?”

“刘嫂,前天你不是说二虎病了,问我有没有草药吗?如今崋军的大夫就在坊外不远处免费看病、施药,你赶紧带着二虎过去吧。”

“真的?”

家中有病人的最先撑不住,听闻崋军安排了大夫免费看病、施药,一个妇人便壮着胆子从躲藏处冒了出来。

钱维德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着急,一会儿我带你过去。”

“着急,可···”实际只有三十来岁,可已经头发斑白的刘嫂露出既着急又惧怕的神色,张口欲言。

她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是分外悲苦,先是哥哥在街上不知怎么惹了顺军,被直接打死;后来公公也病亡,接着丈夫为了掩护她,被建奴抓走——如今她见了兵就怕。

这时,跟在钱维德后面的侯伍长道:“这位刘嫂,若信得过咱们,咱就让一个弟兄先带你过去。你尽管放心,咱们崋军绝不会为难良善百姓。”

刘嫂虽然心中害怕,可想着仍在发烧的儿子,还是一咬牙道:“好,我这就带二虎出来。”

随后进入自家暗窖,背了个七八岁的男孩儿上来,跟着一名崋军士卒踩着积雪往巷子外蹒跚而去。走到半路,孩子让那名崋军士卒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