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平西王府,演武场。

五十七岁的平西王吴三桂正在此地校阅平定水西安坤叛乱归来的官兵。

安坤乃是水西当地一土司,本在顺治十五年就已经降清,但在康熙元年有一个叫常金印的人自称是明朝开平王常遇春后人来到水西劝说安坤反清。

常金印说什么西山已立新君,年号定武,又说晋王李定国尚在,海上延平王也没有病死,一切都是鞑子的谣言,只要安坤起兵反清,天下必为之震动云云。

安坤信以为真,立即聚众数万人准备谋取云南。

八十多岁仍在山中坚持抗清的明朝匡国公皮熊听闻安坤起事,也派人联络安坤,一时之间藏匿在云贵山区仍就忠于明朝的兵马和土司们纷纷起兵响应,声势很大,若不及时平定弄不好云贵地区会得而复失。

已将云贵视为自家产业的吴三桂肯定不容安坤做大,一方面派使者携带礼物安抚深入云南境内的雪区蒙古势力,并令在大理的侄子吴应期暗中做好防范和硕特部的入侵;

一方面调集手下大将贵州提督李本琛、侄儿吴应麟、都统吴国贵、总兵马宝、沈应时、刘之复,悍将高大节、李良栋等率军分三路入水西平乱。

吴军皆是装备精良的百战精兵,安坤部则是乌合之众,绝大部分士兵连棉甲和铁制兵器都没有,双方交战不过一月安坤便大败,无处安身被迫向吴军请降。

吴三桂却不接受安坤投降,准备趁机一举解决水西问题,实现改土归流,命李本琛、吴国贵等继续追击,终将安坤、皮熊等叛军主要首领擒获,彻底镇压水西地区的反清活动。

对于安坤,吴三桂毫不手软,俘获后就被斩杀。

然对于八十多岁的老将皮熊,吴三桂却是命送至滇南,让侄儿吴应麟同吴国贵等人劝降。

吴三桂的意思是只要皮熊表示不再领导反清活动,他即可向清廷上书保其性命,使这明朝老将能怡养天年。

面对吴三桂的劝降,老皮熊却是伉直不屈,锤颊堕齿,喷血大骂,粒米滴水不入口,绝食以明死志。

谁劝都没用。

吴三桂无奈,只得由皮熊去,并让人为皮熊准备一口棺材,若真绝食而亡便厚葬以全这老将忠义之名。

大军班师回昆明后,吴三桂在演武场为奏捷归来的将士举行欢迎仪式,叙论功绩,各给优赏,酒肉犒赏更是早就备足。

一时校场欢呼声震天动地,将士皆振臂高呼:“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听的吴三桂不住挼须,甚为满意,内心深处难免生出若这千岁能变万岁就更好的念头。

只这念头却是一闪而过。

甚至于过后吴三桂都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

仪式结束后,又召集部将于演武场中央射箭游戏,凡箭能射中场中铁甲并穿透的都会得到吴三桂的赏赐,箭头不能穿透铁甲的则罚酒三杯。

除出征归来的吴国贵、马宝、沈应时、刘之复、高大节等将领外,在场的还有吴三桂的侄儿吴应麟,女婿夏国相、胡国柱、将领高启隆、张国柱等人。

谋士方光琛也在。

吴应麒名义上是吴三桂的侄子,实际和在燕京为质的吴应熊为一母所生,是吴三桂货真价实的儿子。

之所以对外以侄子宣传,就是担心清廷召吴应麟也去燕京。

那样一来,吴三桂两个儿子可就都落在清廷手中了。

因此,只能隐瞒吴应麟的身世。

吴应麟九岁的时候就由吴三桂的宠妾陈圆圆照顾养育,因而与陈圆圆这個养母及妹妹小蛮的关系极好。

有平西王的彩头在,刚刚得胜归来的诸将肯定纷纷表现,演武场上喝彩声不绝于耳。

赢了的谢王爷赏,输了的也是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就干,气氛十分融洽,看的吴三桂不住点头。

间隙来到场边椅子坐下,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后,忽问边上的谋士方光琛:“廷献以为我这些部下谁能大用?”

方光琛与吴三桂少年时就交好,与吴三桂的关系非一般人可比,别人说得的他能说,别人说不得的他也能说,与吴三桂是真正的知心之交。

幕府地位远在刘玄初之上。

见三桂问,当场便道:“我看诸将之中吴国贵虽倔犟,然勇略过人,至死不变,王爷可重用。那马宝虽是西营降将归顺王爷,但我看此人也是忠义无双,悍勇过人,将来亦能独当一面。”

这个评价是相当高了。

也就是说吴国贵和马宝这两个人将来都能替吴一桂经略一方,且不必怀疑他们的忠心。

“确实如此。”

吴三桂点头看向正赤膊射箭的吴国贵与马宝。

前番二将同刘玄初在四川擅做主张,并竭力劝他趁满洲八旗大败之际举旗北上问鼎燕京,这个举动过于大胆狂妄不合吴三桂心意,但三人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一心一意为他这王爷考虑,所以三人回来后吴三桂仅是训斥一番未做进一步严惩。

这次平定水西叛乱,吴国贵与马宝出力甚大,表现十分亮眼,吴三桂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前番的些许不快早就烟消云散。

只要二将往后做事注意分寸,不要未经请示擅做决断,他还

是要大用的。

方光琛又对沈应时、刘之复、高启隆等在场将领做了评价。

评价有高有低,有能为帅独当一面,有只能为副手,有只能为闯将冲阵的,总体较为客观,与吴三桂自己的看法大致相同。

吴三桂又问及未在场的王屏藩和郭壮图。

对这二将,方光琛的看法是王屏藩尤在吴国贵、马宝之上,可称平西帐下第一大将。

对那郭壮图也是赞不绝口,称此人于辎重后勤方面的才干极为出色,当是可以大用的。

吴三桂听后微微点头。

“本王那几个孩儿呢?廷献觉得哪个更好些?”

说这话时,吴三桂的目光落在名为侄子实为儿子的吴应麟,及女婿夏国相、胡国柱三人身上。

目光柔和且慈爱。

不管儿子还是女婿,在他心头份量都是一样重。

“王爷子侄女婿嘛,”

方光琛犹豫了下,虽说他和吴三桂可以知无不言,但评价对方的后人还是让他迟疑了下。

“我与廷献若相交四十年,你若不说,还有谁能与我说?”

吴三桂笑了笑,示意方光琛大胆说便是。

纵是将他的子侄女婿说的一塌糊涂,他吴三桂也不会对老友有意见。

“王爷既然这么说,那我就直言了。”

方光琛先说的不是在场的三个“吴二代”,而是远在大理镇守的吴三桂另一侄子吴应期。

其称吴应期也是一员猛将,但脾气过于暴躁,若独当一面没有合适的人选辅助规劝,容易犯错,也容易中敌人之计。

有勇无谋的评价。

“老大是有这个毛病,这孩子打小就浑,顺风顺水则罢了,稍有不顺就容易破罐子破摔。”

吴三桂轻叹一声。

大哥吴三凤死的早,侄子吴应期是他一手看养到大,做叔叔的哪能不晓得亲侄子的秉性。

将来注意些便是,有他在,应期应该不会犯多大错误。

示意方光琛继续说。

未想方光琛接下来的评价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应麟本事是有的,但妄自尊大,无事则罢,若举大事,王爷要慎重使用。国相这个人有些轻浮,过于看重身外之物,可为看家守成之人,遇大事也不能重用,更不能为统帅。”

说到这,方光琛顿了顿,又看向不远处正在为连中数箭的吴国贵叫好的胡国柱道:“至于王爷这位二女婿倒是能重用,可谓文武双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耳根子有点软,怕将来遇大事不坚定,会误事。”

一子二婿两个完全不同的评价。

显然,在方光琛眼中胡国柱可大用,吴应麟和夏国相得保留使用。

吴三桂眉头微皱,他的看法同方光琛不一样。

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小儿子同两个女婿都是可造之材,也都是能堪大用的。

方光琛说应麟妄自尊大,这个其实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国相贪财同样如此。

至于国柱的耳根子软更不是什么缺点,仁义心软自古以来都是好事。

某些方面,国柱这个女婿倒更像他这个老丈人。

见吴三桂不吱声,方光琛自知其心中肯定有不同评价,忙道这些只是他个人看法,王爷可以参考,但不必放在心上。

“廷献这是担心我吴三桂小心眼,记你的仇,给你方廷献小鞋穿吗?”

吴三桂哈哈一笑,论度量,当世他敢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王爷给的小鞋,廷献也不敢不穿啊。”

方光琛也笑了起来,正笑着,王府当值侍卫队长韩大任入内奏报,说是四川提督郑蛟麟急递。

吴三桂朝方光琛点了点头,后者从韩大任手中取过急递打开来看,只看了一两个呼吸,面色忽的就是疾变,竟是一脸惊愕状。

“何事!”

吴三桂也是一惊,以他对方光琛的了解,只有天大的事才能让他变色。

“王爷,荆州反了!”

方光琛顾不得多想,赶紧将郑蛟麟的急递交到吴三桂手中。

“荆州反了?”

吴三桂一时没反应过来,目光朝急递看去扫了几眼顿时也是惊骇,继而想到什么,忙抬头问方光琛:“这个王耀武是不是前番同国贵、马宝他们,”

不等说完,方光琛就点了点头:“就是那个在西山败了穆里玛的明将。”

作为平西王府的首席谋士、前番“明吴合作”详情他自是一清二楚。

“这小子好大的胆量,反了不说,还把荆州满城给屠了,燕京那边怕是要暴跳如雷不过这样一来,湖广战事就要出现变数,王爷,荆州是重镇,清军想要短期攻下来根本不可能,西山那边的老顺贼们也不会干看着,我们是不是也动一动?”

方光琛的意思秘密给四川绿营下命令,让他们做好随时进入湖广的军事准备。

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不管明清双方打成什么样,他们都能有借口染指湖广,只要能在湖广取得一块立足之地,将来不管是过江还是北上就容易了。

“燕京不会让我的人进去的。”

吴三桂摇了摇头,他敢肯定燕京那边不会给他下任

何出兵命令,哪怕是从广东和福建抽兵增援湖广,也不会从他吴三桂手中调一个兵。

没有任何原因。

“荆州叛乱,威胁武昌,若清军不能快速平乱,湖广这摊子就烂了,”

方光琛建议还是先暗中准备的好,别看燕京防昆明跟防贼似的,但他们真摆平不了湖广战事,也只能拉下脸来求昆明出兵。

吴三桂不由沉思,然不等其做决定,又有侍卫前来通报,说是府外有两个自称荆州明军使者的人要见王爷。

“荆州?”

方光琛同吴三桂都是惊讶,这边刚接到四川的急递,荆州的人就到了?

从时间上推算,没理由前后脚的。

估计可能是郑蛟麟收到消息的时候,荆州的人已经出发几天了。

结合前番吴国贵、刘玄初、马宝的奏报,方光琛判断这是荆州那个姓王的明将向平西王求援来了。

目的同上次一样,都是希望吴军北上。

也就是造反。

筹码同样是荆州城。

只不过这次多了两万多旗人陪葬。

“见还是不见?”

方光琛没有替吴三桂做决定,因为见与不见有大学问。

见了,说明吴三桂已有反意。

不见,则说明吴三桂没有造反之意。

吴三桂却摆了摆手,没有任何迟疑就吩咐侍卫将人带进来。

似乎见与不见并不代表其真实想法。

两人一个年纪大些约三十岁,一个小些只有十四五岁。

吴三桂自不会先开口,方光琛打量了二人一眼,出声问道:“你二人是为你家将军做说客还是送信?”

稍大些的那个使者听后却道:“我二人既不是说客,也不是来送信的。”

方光琛听的大奇:“那你们来此做什么?”

“是替我家少爷王永康向平西王提亲的!”

年纪稍大些的使者说话间将两份契书呈给方光琛。

一脸懵逼的方光琛分别打开来看,发现一份是平西王早年与一个王姓军官义结兄弟的拜帖,一份是二人约定互为儿女亲家的婚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