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婿”,吴三桂的确有些犹豫不决。

如果“女婿”是个普通人,哪怕是个穷困潦倒、不学无术之人,他都会毫不犹豫承认对方“女婿”身份,绝不会嫌贫爱富食言自肥,因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负过任何人,尤其对方的父亲不仅是他的换帖兄弟,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然而这個突然冒出来的“女婿”并非普通人,而是个实实在在的反贼,且正在荆州造大清朝的反,这就让吴三桂难以下定决心。

要是承认这个“女婿”,无疑是把他最疼爱的小女儿送入“虎口”。

以一城之地抗衡拥有天下的大清,用屁股想也知道荆州最后的结局必定是完蛋。

哪怕这个“女婿”是明军少有的悍将,曾在西山奇迹般的重创穆里玛指挥的满洲八旗兵。

此役战果之大,比之当年李定国两蹶名王歼灭的八旗兵还要多。

堪称清军入关以来满洲子弟损失最多的一役。

连同荆州满城被屠的两万旗人,一点不夸张说他吴三桂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婿”可以说是自万历末年辽事以来,满洲人的“克星”、“杀星”了。

然而敌我实力悬殊实在太大,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任你克星还是杀星又能如何,怎么看荆州都是必死之局。

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个愿意把亲骨肉送到那必死之地去呢。

又有哪个父母愿意女儿年纪轻轻就守活寡呢。

况一旦燕京知道荆州的叛将是他吴三桂的女婿,那云南和燕京本来就紧张的局面必定是雪上加霜。

真就是不反也得反了。

但真要不承认这个“女婿”,不说知情人如何看他,吴三桂自个的心就没法安宁。

更不知道将来在九泉之下如何面对早已死去的义兄。

要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派人寻找义兄下落,每当酒醉之时都会抚胸大哭,追忆故人。

现在义兄后人主动找到他,他却视而不见,这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因此,心中一直纠结。

说实在的,这个“女婿”挺合他老人家意,年轻又能打,相貌嘛据吴国贵和马宝说也是少年老成,英气逼人,符合他择婿标准。

不失是个英雄。

被他下放到曲靖任知府的刘玄初也曾对他说过这明军小将,是个可造堪用之材,若能拉拢将来必定为王爷北伐先驱,助王爷再造神州的功臣。

评价颇高。

只吴三桂真就无意起兵,至少现在没有这个意愿。

不管怎么说,燕京那边虽不断削弱他的权力,裁撤他的兵马,小动作不断,然始终不曾动摇他平西藩的根基,这让一心求稳的吴三桂很难下定决心和清廷翻脸。

毕竟造反牵扯的不是他吴三桂一人,而是以他吴三桂为首的一个集团,十几万人的性命!

况且,满洲八旗虽然不堪,但燕京还有个鳌拜。

对此人,吴三桂是有些忌惮的。

世人都说鳌拜跋扈,却不知鳌拜之所以跋扈,是因为人家有跋扈的本钱。

清廷,没了鳌拜,不行。

有鳌拜坐镇燕京,吴三桂对于和燕京的对决就有点胆怯。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和鳌拜对决的。

大女婿和二女婿的争吵他听在耳中,对两个女婿为何一个反对,一个支持,心中也是洞若观火。

吴国贵和马宝虽没有表明态度,但吴三桂知道二将巴不得他马上宣布承认王永康是自己的女婿,然后立即起兵北上驰援女婿,就此掀起北伐战事。

北伐真就这么容易么?

一座荆州城真就值得他冒着风险起兵么?

全国百万军队,他吴三桂事实上控制也就十几万人。

能够收税的地盘就云南,于贵州、四川仅是军事上的影响,何况两省跟无人区没什么区别。

无论是兵力还是地盘、人口,他吴三桂同清廷也是相差甚巨。

故,答案显而易见。

吴三桂不愿冒风险。

所以,他不吭声。

不吭声不是说他要食言,要背信弃义,而是在思索另一个可能。

就是由他来招抚王永康这个“女婿”,然后将女婿安置在自己范围势力之内。

如此,两全齐美。

亦或“女婿”放弃荆州南逃,自己作为岳父也能给其一场富贵,起码衣食无忧总是不愁的。

不必担心性命。

吴三桂可不是因为区区几个逃人就吓得自杀的耿仲明!

他也不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而是真真切切的在替“女婿”和他平西藩十几万军民考虑。

为上位者,头脑一热可不行。

可女儿小蛮的胡闹让他在女婿和部下面前大为丢人,光火之下说了气话。

气话说出去了,就得履行。

小蛮被强行带回母亲的居住,不管小丫头如何吵嚷,婚姻大事都由不得她做主。

哪怕她的母亲都不行。

让吴三桂头疼的是儿子根根帮妹妹说话。

“父王,那个王永康底细不明,如今又在荆州据城叛乱,这种反复之人如何能做父王女婿,做我妹夫!”

“父王真要把妹妹嫁给那个叛贼,儿子以后就不认父王这个爹!”

“大哥不在,我这个二哥不替小妹撑腰,谁替她撑腰!”

吴应麟是看着妹妹被仆人强行带下去的,因而对父亲的决定十分不满。

他在阿妈面前说过,妹妹要是不肯嫁,他这个做哥哥的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也为了不负养育他长大的阿妈,竟是不顾两个姐夫劝阻和父亲在这议事厅中顶了起来。

令在场众人都是有些尴尬。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吴三桂被小儿子气得直想抽他,很自然的想到方光琛先前对自己这个小儿子的评价——“应麟本事是有的,但妄自尊大,无事则罢,若有事王爷当慎重使用。”

当时只觉方光琛过于武断,现在看来人家对自己这个小儿子看的颇准。

同他大哥应熊比起来,是心中一点也藏不住事,这脾气也是一点也收不住。

今天敢跟他这个当爹的吵,将来是不是要跟他大哥吵!

哪天他要咽了气,天知道这个小儿子会闹出什么事来!

“为父决定了的事情,由不得你们兄妹不答应!来人,把这逆子给我带下去!”

气愤的吴三桂命人将小儿子带下去,侍卫队长韩大任等人进来后却是不敢带人。

“父王不听我的,将来小妹若出了事,孩儿与您恩断义绝!”

吴应麟还真是个浑脾气,气鼓鼓的自个抬脚出了议事厅。

韩大任等见状暗松口气,平西王父子争吵,他们夹在当中是不好做人的。

“你个逆子!”

吴三桂险些被小儿子的话气的晕过去,在那呼呼喘着粗气,越想越气,越气却是越想远在燕京的长子应熊。

这会方光琛、吴国贵、马宝他们可就不便上前劝慰了,故方光琛看了眼夏国相,后者会意忙上前将岳父扶到椅子坐下,劝道:“父王莫为了根根生气,他也是过于疼爱小妹这才口不择言,心里哪会真对父王生怨。”

胡国柱作为二女婿,此时当然也得上前劝一劝老泰山甭跟他小舅子计较。

兀自生了会闷气后,吴三桂平复了下来,看向众人却道:“你们都下去,廷献留下。”

“是,父王王爷!”

夏国相等人忙上前施礼齐齐退出,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吴三桂长长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对方光琛道:“真不知我怎么就生了这么双儿女出来。”

方光琛却是笑道:“自古以来兄长疼爱妹妹都是好事,王爷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件事若搁在廷献身上,怕是不如王爷这般重情重义,毕竟廷献也不想将女儿嫁给一个底细不明的反贼。”

“唉,”

吴三桂又是叹了一声,继而沉吟片刻后道:“廷献认为这门婚事是好还是坏?”

是真心征询相交四十年的好友意见,若方光琛反对,说不得他真就不坚持这门婚事。

“当然是好事!”

方光琛几乎是脱口就道。

“噢?”

吴三桂怔了下,“好在何处?”

方光琛轻叩桌面,沉声道:“好在可让王爷自全!”

“自全?”

吴三桂目中精光一动,示意方光琛说明白些。

“朝廷早就怀疑王爷有不臣之心,故王爷理当自全,廷献以为最好的自全之计便是养寇为重。”

方光琛说完给了对面四十年好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吴三桂看在眼里,却是眉头微皱:“水西已被我平定,那安坤和皮熊俱已抓获,何来寇可养?蒙古人那边得些蝇头小利就会自退,不敢真来犯我,廷献所言自全之计恐难实现。”

言下之意云贵无寇可养,总不能让他将皮熊等明军余孽再放了吧。

方光琛摇了摇头:“王爷,我说的不是云贵,而是荆州。”

“荆州?”

吴三桂甚是诧异。

“对,荆州!”

方光琛起身侃侃而谈,“燕京那边对王爷的猜忌每况愈深,前番更是逼得王爷不得不自请裁撤忠勇、义勇二营以证清白,即便如此燕京也是接连调走王爷帐下多名大将,什么用意廷献不说王爷也当明白。”

吴三桂只默默听着,不曾作声。

“自古王朝一统必定削藩,在廷献看来,王爷一日不肯起兵,则燕京一日逼迫过甚,原先倒是无什么破局之法,只能被动等待,届时大不了鱼死网破,然现在这荆州却能为王爷一招妙棋。”

“妙在何处?”

“妙在荆州一日不被攻克,则燕京就一日顾不得王爷!”

言罢,方光琛端起茶碗轻茗一口,好让对面的平西王自个体会他所言意思。

其实这位前明朝礼部尚书之子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利用荆州转移原本集中在昆明的清廷注意力,从而给压力极大的吴三桂和平西藩“松绑”。

吴三桂是何等聪明之人,如何不明白方光琛之意。

却道:“理是这么个理,不过那荆州是一座孤城,兵不过万,城中积蓄也是有限,怕是难以持久。”

又说接替穆里玛为靖西大将军的康亲王杰书肯定会调集

湖广诸路兵马围困荆州,到时杰书就算不强攻,困也会困死荆州。

如此,利用荆州转移清廷目光恐难实现。

未想方光琛却道:“廷献以为荆州死活其实全在王爷一念之间。”

这话听得吴三桂颇是不解,只得再次苦笑:“廷献啊,你我认识四十年了,何至于让我猜来猜去,究竟有何教我?快说快说。”

方光琛轻声一笑:“倒谈不上教,廷献只问王爷一句,这女儿是真嫁还是假嫁?”

“这,”

吴三桂犹豫了下,还是咬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吴三桂宁对不起女儿,也不能对不起故人!”

“好个重情重义的平西王!”

方光琛击掌赞道:“王爷嫁女既成定局,那廷献以为这嫁妆就得大方些王爷打算给多少陪嫁?”

这话问的吴三桂有些莞尔,也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说几十万两银子的陪嫁他还是舍得的。

毕竟,这个小女儿不仅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他过去最宠爱的小妾陈圆圆所生,怎么也不能亏待的。

方光琛却是面带微笑看着吴三桂:“除了银子,王爷就不准备陪嫁点别的?”

“别的?”

吴三桂怔住,几十万两银子还不够陪嫁的?

“兵!”

方光琛也不绕弯子,坦言道:“王爷是不是得陪嫁些兵过去,要不然你那女婿怎么能替泰山分忧?”

稍顿,提议将前番马宝他们从四川带回的三千精卒陪嫁给荆州,另给荆州提供一些军械。

由一悍将带领,经贵州入四川,交由负责重庆水师的四川总兵谭弘秘密水运荆州。

谭弘原是明将,降清后一直跟随吴三桂,是吴三桂安插在四川绿营的重要亲信之一,由其负责平西王嫁女之事,最是稳妥不过。

而那三千精卒原本就与明军有过秘密合作,此番再次合作可以说是无缝对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王爷陪嫁的这三千精卒可顶一万真满,荆州得此臂助,王爷那女婿又是悍勇无双之人,莫说守住荆州,怕是还能给王爷带来一二惊喜。”

方光琛有一点没说,但吴三桂心知肚明,就是那三千精卒同样也是他平西王将手伸入荆州,进而染指湖广的关键。

因为这三千精卒的家眷都在昆明,不怕他们为他人所用。

只要荆州能长期吸引清廷目光,搅得燕京寝食不安,于昆明的好处用屁股想也能想得到。

稍作思索,吴三桂便已拿定主意:“好,那三千精卒都给我那女婿,权当我这个做岳父的扶孩子一把,若如此还守不住,最多我吴三桂舍个女儿!”

此番,才算有了些枭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