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康熙年,没有当兵下馆子不给钱的道理。

这要是满洲大兵倒也另说,可分明就是几个耍横的绿旗子。

于这种人,伙计是怕,掌柜却是不惯着的。

能在县城开酒楼的能没官面的关系么,要不然今天有人吃饭不给钱,明天有人借酒撒泼,这生意还怎么做?

动静声很快引来了酒楼的宋掌柜,见几个绿旗子不肯结账,宋掌柜眉头皱了皱后便吩咐身边的伙计:“快去把二爷叫来。”

二爷是掌柜的兄弟宋二,如今就在这城中当驻汛营的把总。

驻汛营兵实际就是各地的守备兵,有守备河道的,有守备驿道的,也有承担巡检任务的。

属绿营建制,但并不归提督、总兵指挥,而是由各地的地方官节制。

每汛人数不等,少的三五十人,多的百二十人。

遇大的战事方才由巡抚衙门发文统一征调某处,归某位将领临时指挥。

当日杰书围攻荆州时,湖北巡抚胡全才便抽调了不少荆州附近州县的守备兵去助战。

前后大概有三四千人。

基本上都成了明军的俘虏,现在荆州与那些绿营正规军一起接受“甄别”,没什么问题的大多领了“路条”回家,少部分家里没什么牵挂的就地“转正”成了明军一员。

本质上,汛兵类似前明时期的乡兵弓捕,一般多是本地人组成。

衙门下乡收税时往往也会抽调一些汛兵跟着,如此能震慑刁民,不致发生抗税之类的暴力案件。

宜城虽是交通要地,但毕竟小县,因此原先驻扎在这里的只两汛守备营兵100多人,康亲王杰书兵败荆州后襄阳方面方才加强了此地驻防力量。

饶是于此,也不过千余人,且都是从附近抽的守汛兵,战斗力并不高。

装备上也多以刀矛为主,披甲率不高,火铳数量也不多,大约五六人才有一杆铳。

很多被抽过来的汛兵甚至在接到衙门通知自己“入伍”前,还拿着锄头在地里干活。

纯纯的拉壮丁凑数的。

可能是襄阳方面认为叛军正在攻打武昌,又有宜昌方面牵制,短时间内不可能北上。加之南边还有荆门抵挡,襄阳相对还是很安全,所以无须大动干戈的缘故。

也可能是襄阳方面根本无力抽调更多人马驻防南大门宜城。

毕竟,早在前明崇祯年间襄阳便屡经战火,人口凋敝,地方破败,前番又抽了辖区一半守备兵到荆州,如今兵力方面也是捉襟见肘,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甭管是受过训练的汛兵还是强拉的壮丁,集中到一处都是要吃饭的。

没有足够粮食供应这些从各地征招拼凑的青壮年,那把人聚到一处地方官自个都睡不着觉。

这边得了掌柜授意的伙计们死活拦着那帮营兵不让走,那边报讯的人已经找到了掌柜兄弟。

城中有两处军营,宋掌柜的弟兄宋二就在东门,离的并不远,因此一听有几個当兵的在兄长那里吃霸王餐,二话不说呼呼带了十几名手下就赶了过来。

自打三年前他花钱弄了个把总后,宜城县可是再没人敢到他大哥的酒楼吃霸王餐,没想这次却来了几个不开眼的外地兵。

这要不狠狠收拾下,往后过路的外地兵都到大哥家白吃白喝,那这生意就甭做了。

到地时,发现那帮闹事的营兵已经将大哥酒楼大堂的桌子、板凳给砸了不少,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瞧着热闹,宋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袖子一撸,猛的箭步上前拽住一个营兵的衣领,喝骂道:“吃饭不给钱还动手打人,没王法治你们了是吧!”

那营兵却是根本不怕,梗着脖子回呛道:“老子是巡抚衙门的人,你龟儿子算哪根葱!耽搁了老子的大事,再借你一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带队的哨官也根本不鸟宋二这个地方把总,抄起一条长凳就砸在了宋二脚下,骂骂咧咧:“少管闲事!我们有紧急军务在身,赶紧带你的人走,要不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嘿!见过横的,没见过这么横的!管你是哪的人,吃饭就得给钱!”

宋二手下虽只管三十多号人,但他那七品把总的顶戴却不是假的。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不管这几个不开眼的营兵是总督衙门还是巡抚衙门的人,到了他地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更何况这事他占着理!

而且谁知道这几个外地兵是不是巡抚衙门派来的。

真要退缩,叫他宋大人这张脸往哪摆。

动静是越闹越大,围观的百姓也是越来越多,附近守城的汛兵见宋把总带人同一伙外地兵闹起来,也是纷纷过来看热闹。

呼拉拉的从城上下来一大群,只十几个懒的下城的趴在垛口远远瞧着热闹。

人群当中不乏闲的无事做的军官。

“老二,甭跟这帮不晓得好歹的废话,把人捆了送县衙去请县尊处置!”

见围观的人太多,宋掌柜担心影响生意便想让老二把人弄走。

陈知县同他关系很近,平日也没少孝敬,虽不可能真把这几个兵油子怎么着,但饭钱和酒楼的损失这几个兵油子却得担了。

实在没钱也成,叫陈知县打他们一顿板子解解气也行。

“捆了,都给老子捆了!”

“无法无天了,朗朗乾坤还有吃白食的,反了伱们了!”

宋二一听在理忙让手下捆人,不想那几个外地兵竟是跟他的人动起手来,倒是没有拔刀,就你一拳我一脚的乱殴。

让宋二火大的是这几个外地兵身手竟都不错,自个带来的十几个手下硬是没能制住他们,正好瞧见今日城上当值的熟人陆四他们过来看热闹,便赶紧示意陆四让他的人帮忙。

“咱宜城人还能叫几个外地的给欺负了不成,弟兄们上啊!”

陆四拳头一挥就要上前帮忙,因为回头宋二铁定要请他吃一顿,顺水人情的事不干白不干。

而且本乡本土的也不能真叫几个外地兵给骑在头上。

未想一众汛兵刚要动手,城门那里却是传来急促蹄声,继而不断有骑兵从城门洞子涌进城中。

黑压压的也不知来了多少。

就感觉城门洞中不断有骑兵冲进城,继而一支留在东门,一支直接往西门驰去。

在城上没过来看热闹的那帮汛兵没有大呼小叫,反倒一个个一改慵懒状态,找刀的找刀、找矛的找矛,之后立在垛口跟个柱子似的笔直。

跟上官来视察差不多。

“吁!”

当先进城的王五对于顺利进城不奇怪,因为宜城的城门压根没关,而且张所蕴提供的情报显示驻防在宜城的只是一股守备汛兵,类似民兵的存在压根算不得正规军。

因此,即便是强攻,宜城的守军也支撑不了多久。

但让他诧异的是这城中的守军怎么都围在一座酒楼前的,隐隐瞧着好像还在闹事。

突然开进城中的大队骑兵让宋二等人都是心中一凛,就是被他揪着的那个自称是巡抚衙门派来的哨官也是心中一突。

围观的百姓一见这么多当兵的开进城中,立时知趣的一窝蜂散了,只少数胆大的跑到附近躲在当兵的瞧不见地方远远偷窥。

人类的好奇心总是大于对危险的嗅觉。

“老二,什么情况?”

宋掌柜不知道军中的事,但见进城的都是骑兵,且都是尖盔尖甲,看着好像满洲大兵似的不由直犯嘀咕。

“我不知道啊。”

也是一头雾水的宋二没法回答大哥的问题,但却知道这帮骑兵不是八旗的,因为他们打的是绿旗。

然而并没有接到通知说有骑兵要进驻宜城,不由寻思难道是路过的?

正纳闷时,那帮骑兵有上百骑直接朝他们奔了过来,为首的那个看着好像是参将的军官拿鞭子朝把总衣服的宋二一指,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

“回大人话,卑职宜城守备把总宋有德,”

宋二赶紧上前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气愤的一指那几个外地兵,说这几个人吃饭不给钱还闹事打人,因此身为本地负有治安责任的汛兵把总,他有责任替受害方的酒楼主持公道。

说的很是大义,也是冠冕堂皇,刻意不提酒楼掌柜是他大哥。

不过基本也是事实。

“是么?”

王五视线缓缓射向那几个脸色有些紧张的外地兵,未等询问是不是如宋有德所说,那带队的哨官已经自报家门了,很是恭敬道:“大人,小的是抚标中营哨官游九德,奉巡抚大人命往宜昌靖西将军处呈紧急公文的。”

说完,游九德便将自己的身份腰牌取出,以便眼前的参将大人核验。

“噢,”

王五点了点头,核过这游九德的“身份证”后便将其还了过去,随口有些不满的说了一句,“既是朝廷官吏,何以吃饭不给钱还与官兵互殴?”

“这”

游九德心头发苦,弟兄们跟着巡抚大人在郧阳那鬼地方着实没什么油水,好不容易得了个外派机会自是有好生利用。

于是就打着巡抚衙门名义一路白吃白喝,哪想这宜城小地方的酒楼伙计不开眼跟他们闹将起来,还把地方守备官兵引来,最后还叫一个参将给撞着。

这事要叫巡抚大人知道,他们这几个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心中求爷爷告奶奶的盼着这位参将大人别跟他们一般计较,自个再把账结了东西赔了就是。

正寻思时,耳畔却传来那参将的声音:“对了,你往宜昌靖西将军处送的什么公文?”

游九德一怔,忙道:“大人,公文是衙门封了火漆的,小人不知其中内容。”

封漆是衙门公文保密手段之一,一般能被封漆的公文都是相当重要的。

王五不禁来了兴趣,鞭子朝那游九德一指,吩咐道:“你把公文拿来我看看。”

“啊?”

这个要求让游九德为之一脸懵:这他娘的是你能看的!

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未等开口,七八名骑士就翻身下马不由分说的将其带出,然后有人在其身上一通翻找,旋即那封巡抚密封的公文就被搜了出来。

从被带出到被搜出公文,前后也不过十几个呼吸,快到游九德没反应过来,也令边上的宋二等人一脸惊愕,不明白这位参将大人哪来胆子私拆封漆公文的,这种

事那是要杀头的啊!

公文被搜走瞬间,游九德就面无人色,如同被抽了筋般浑身哆嗦。

无它,封漆文书一旦被人私自打开,那他这个“送信人”不死也得死。

想到此处,出于本能游九德便想上前抢回公文,岂料身子刚动整个人就悬空了。

竟是被那参将的两名亲兵直接提拎起来,手动脚动,就是人不动。

游手下的几名标兵见状也是吓的不轻,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边王五当着一众营兵的面直接撕开了有火漆密封的巡抚公文,看后眉头不由一挑,沉思片刻后抬头看向那被亲兵“架空”的游九德道:“这么说胡全才就在襄阳?”

“”

一个参将直呼巡抚大人名讳,加之私拆火漆公文的举动,已经让游九德意识到什么,但却是不敢相信,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宋二和他大哥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对眼前这个参将身份不禁怀疑起来,然而他们谁也不敢动。

因为翻身下马的骑兵越来越多,多到将他们连同那几个吃霸王餐的外地兵都给围了。

并且都抽出了武器,看架势大有一言不合就将他们全砍了的意思。

“大人问你话呢!”

狗剩好心的拍了拍游九德,意思让他赶紧回话,可面红耳赤的游九德却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跟我们做朋友?”

狗剩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姓游的哨官有点烂泥扶不上墙,不太爱惜自己的生命,于是取出匕首在姓游的脖子上作势笔划了一下。

然后,姓游的就开口了,一脸慌张道:“是,是,抚台大人就在襄阳,前天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