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各寨军民集中突围的“中转站”位于白羊寨东边的铁炉沟,此地距离前番李来亨为诱敌深入主动放弃的店子垭只有不到十里地。

虽不到十里地距离,从铁炉沟到店子垭也得走上半天,因为都是崎岖不平、处处险峻的山路。

根据各寨统计人数,将有17000余军民参与此次突围行动。

明军不到6000人,其余都是老弱妇孺。

如果不是去年湖广总兵王五诈降清廷时带走数千妇孺,前番又被清军俘杀了数千人,此次需要转移的妇孺人数更多。

即便如此,带着一万多老弱妇孺突围,对困守茅麓山多年的明军也是前所未有的考验。

再乐观的人也不认为这一万多人能全部冲出去,保守估计都得死一半。

因此不少收到军令准备追随虎帅在前开路的明军将士,在出发前获准回到家中和亲人见上一面。

显然,这是让将士们与亲人做最后的道别。

这一见,可能就是永别。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突围意味着什么,尽管告别的队伍充满哀戚,尽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在哭哭啼啼,尽管所有人都在依依不舍,尽管一步三回头,可每一个归队的明军将士脸上无一写满决绝之色。

每一个人都清楚,生与死就在眼前。

虎沟的哨官杨大因为过了五十岁,加之左腿有残疾没有被选为在前面开路的死士,而是奉命协助妇孺转移。

杨大不是湖北本地人,而是二十多年前随左都督郭升从山东撤过来的明军降兵。

这人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年轻时家里给娶的媳妇也叫他输给了别人,可以说年轻的杨大是乡里人人厌恶的存在。

但就是这么个人却又是四里八乡出名的大孝子,为了不让瞎眼老娘留在家里饿死,他竟将老娘用绳子背在身上硬生生从山东给背到了湖北。

打这以后,杨大算是脱胎换骨变了個人,在郭升手下和清军打了几次硬仗,可惜十二年前跟清军打仗时伤了腿,要不然也不至于今天还是个哨官。

出发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杨大便带着二十多名同他一样有伤残的老兵负责虎沟队伍转移。

由于路上转移的队伍太多导致狭窄山道不畅,杨大他们直到傍晚才把人带到了铁炉沟。

黑夜中也不知沟里有多少人,就见四面八方都是人群。

许是怕有清军渗透进来的探子发现明军在准备突围,所以上面通知不许生火。

虽是三月的天,湖北气温已经回升,夜间这山里仍是有些凉的。

杨大带人在附近巡视了一圈后因担心老娘冷,便来找老娘。

找到时,他娘正同邻居丁二婶、麻四娘团在一起说着什么话。

“是老大吗?过来让娘摸摸。”

听到儿子的声音,杨大他娘伸手便要找寻。

“娘,俺在咧,在咧。”

杨大赶紧凑上前去将脑袋伸在他娘手边,如同小时候那般。

仔细摸了摸儿子的脸庞后,杨大他娘将怀中的小半块烧饼取出塞在儿子手中。

“娘,俺不饿,这饼您老留着吃。”

杨大将烧饼重新放回老娘怀中,又同丁二婶她们打了招呼,劝老娘早点歇了,因为明儿一早可能就要出发。

“老大,你也早点睡吧,娘年纪大了睡的少,不缺觉。”

话是这么说,杨大他娘过了一会还是听了儿子话歇了。

杨大这边由于太累躺下后便渐渐沉去,不一会就发出呼噜声。

半夜忽然被冻醒,打了个冷颤后杨大下意识要摸摸老娘冷不冷。

然而触手间老娘原本在的地方却是空无一人,不由有些纳闷坐起想看看老娘睡哪去了,不想不仅老娘没了,就连邻居丁二婶、麻四娘她们几个老人也不在。

茫然间,右手摸到个有些发硬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却是老娘先前给他的那半块烧饼。

一股不好的感觉立时涌上杨大心头,慌忙推醒边上几个正在熟睡的手下。

“杨头,咋了?”

一名士兵迷迷糊糊的一边揉眼,一边好奇的看着将他推醒的杨大。

其他几人以及附近几个带孩子的年轻妇人也被惊醒,均是不解的看着这边。

“俺娘不见了!丁二婶她们也不见了,你们谁看到她们了!”

杨大急的连连喝问,可手下的士兵和那几个妇人都不知道,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七八岁的女娃突然指了指远处的林子,小声嘟囔了一句:“祖母说她们年纪大,睡觉会打呼噜,所以就去林子睡了。”

“林子?”

杨大先是一愣,继而一惊,不待女娃说话就飞奔进林中。

由于跑的快,加之天黑没看清被什么东西一撞,整个人仆通倒地,顾不得头疼赶紧爬起来要叫娘,却如电击般当场立住。

视线中,那个撞倒他的不是吊在树上的老娘又是谁!

丁二婶、麻四娘、陈三妈

十几个沟里的老妇人们整整齐齐的挂在树上。

为了让年轻人活下去,她们选择在此结束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

突围方案是洪部院同李来亨、袁宗第共同定

下的,韩王没有参与,因此从白羊寨下来时才问洪部院到底如何个突围法。

洪部院忙将方案仔细说了,乃是由临国公李来亨亲率都督余加日、总兵应绍等领2000死士主攻清军防线,靖国公袁宗第领2000人旁攻牵制防线两侧清军,为全军垫后的则是皖世子刘亨带领的1600人。

临国公一旦突破敌阵,则后续妇孺队伍则立即跟进,直到彻底冲出去。

清军防线主要是由梅花桩组成,明军去年有过大破梅花桩的经验,所以早早准备了大量挡铳车和大斧、火油、木板。

只是东线清军也吸取了明军在西线大破梅花桩的教训,将原本两重、三重防线改为纵深五重,也就是说明军想要突破封锁线冲出去,必须连破清军五重防线才行。

“要连破五阵?”

韩王眉头不由皱起,明军兵力实在是太少了,作为主攻的临国公也仅能指挥2000人,而五重清军防线光守军可能就有近万人,纵是临国公再是虎威,将士再如何悍不畏死冲击,恐怕也难以一气连破五阵。

而且李来亨作为茅麓山抗清军民领袖,也是老顺营实际的精神支柱亲自带兵在前为全军开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军民岂不如天塌般?

弄不好会直接导致突围失败!

念及此事,韩王便欲同洪部院说还是派人劝一劝临国公不要犯险时,护卫的亲兵突然指着后面失声道:“他们要做什么!”

“什么?”

韩王诧异扭头也是不由愣住。

视线中,白羊寨的山顶向东一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几百条身影。

远远看去,有抱着树木的,有互相搀扶的,有用木棍支撑的,也有是直接爬到崖边的。

都是因为无法转移而留下的伤员。

“他们是,是,”

一连两个“是”后,洪部院突然说不下去,因为视线中那些走到崖边的伤员们正一个接一个的奋身跃下。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惊天动地,没有任何对人世间的留恋。

就是跳,一个接一个。

直至崖上为之一空。

韩王哭了,部院哭了,目睹这一幕的明军将士都哭了。

哭声中,他们却还是向着东方艰难的前进。

崖顶上,还有一个人,一个活人。

这人是郭升手下的亲兵赵长棣,因为没有药救治,其右腿伤势已经化脓,根本无法参加突围。

因此,纵是郭升有千般不舍,也只能派人送去一袋粮食,而无法将这个当作义子看待的年轻人带走。

赵长棣没有怨恨郭升抛弃他,他知道自己的伤势只会拖累队伍。

与其连累别的兄弟,不如同大伙一样自我了断。

但在最后一刻,赵长棣犹豫了,他不是怕死,而是生出另一个念头——我连死都不怕,为何不撑下去!

“跟上队伍,跟上队伍!”

强忍右腿伤口传来的剜心巨痛,赵长棣用一根木棍作为拐棍,一瘸一瘸向着前方远去的队伍咬牙追去。

每一步都似如刀绞,每一步也都似有千斤之重,无数次这个年轻人都想放弃,但无数次这个年轻人又重新站起。

夕阳下,狭长的山道上,一道长长的身影一点一点向着东方挪去。

两天后。

遍布尸体的长坪防线硝烟弥漫,大火烧过的排桩防线上依旧升腾着无数白烟。

空气中的焦臭味在血腥味的中和下,竟然变的不那么难闻。

清晨的晨雾没有被微风吹散,四下里透着诡异般的宁静。

直至一个身影艰难的从尸堆中翻出,继而在辩明方向后又艰难的向前方爬去。

身影一边爬一边声嘶力竭的在吼:“还有活着的吗,还有活着的吗!”

“有!”

随着另一道身影的艰难站起,一个、两个、三个

诡异至极的防线内外,竟是陆陆续续重新站立了数十条身影。

“虎帅有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最先出现的那个身影手脚并用翻过一座死人堆后,方才呼呼的喘了一阵粗气,之后随手捡起一把粘满鲜血的长柄大刀扛在肩上继续向东方走去。

这人的背上有个满是血污的包裹。

包裹里,是他娘的首级。

杨大认死理。

老娘是他千里迢迢从山东背到这边的,那他就得将老娘再背回去。

叶落归根。

哪怕背回的只是老娘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