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义泰怕是凶多吉少了。”

前方固原兵的惨败让延绥游击陈泰没来由的生出畏惧之心,进而便想率部撤走,可“前敌总指挥”王进宝却没有半点撤退的意思,这让陈泰几次到嘴边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他并非王进宝的部下,但提督陈福战前可是说了王进宝有临阵全权决断权力。

言外之意,不听王进宝指挥,不管什么人都可执行军法。

事后有什么“官司”,他陈福一力担着便是。

也正是陕西提督陈福对王进宝的完全信任和放手大用,才让盘踞茅麓山十多年的西山贼落到今日这般穷途末路境地。

仅知人善用这一点,陈福当得伯乐一称,不愧是白如梅和巡抚贾汉复口中的“帅臣”。

王进宝确是没有撤退之意,因为固原兵虽败,但他手上除了直接指挥的3000西宁兵外,还有陈泰指挥的1600名延绥兵,另外临巩都司赵德威部下也有1200兵,加起来近6000人,完全能和明军再战。

固原兵之败固然是由于明军援军抵达,但与天降暴雨也脱不开关系。

然现在风雨已停,极目看去明军声势虽大,似乎兵力也并不多于清军,这让王进宝更加坚定不能就此撤军。

算算时间,堵在明军前方的湖广方面应该已经行动起来,不出意外的话已经渡过落步河。

后方还有提督大人亲自指挥的上万兵马。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占尽优势与上风的清军都没理由因为一场小败就吓的全线撤军。

而且,明军这一场不要命的拼杀在王进宝看来,更像是回光返照!

最后一锤子了!

王进宝的副将江威也是个敢战的主,见明军击败固原兵后正重新聚集,看样子是想一鼓作气继续攻击己方,不由对王进宝道:“大人,要打就打,要撤就撤,可不能犹豫不定,这鬼地方地形甚是复杂,若要继续打,可得派兵把几处高点拿下”

哪知话还未说完,前方却传来明军震天吼声。

声音之大,使得明清双方所在方圆十数里鸟雀惊飞于空,不断盘旋,根本不敢落下。

伴随杀敌吼声,数支明军同时从各自区域向清军全线推进。

王五向虎帅、袁帅提出主动出击,拼死也要击溃陕西清军。

原因是虽然重创清军先锋固原兵,但清军主力未损,此时明军若就此收兵东撤,王进宝肯定还会阴魂不散在后尾随。

因此不若趁现在士气高涨直捣“黄龙”,否则明军实力不足的底细必被王进宝窥破,明军也很难再组织有力反击。

虎帅和袁帅都是沙场老将,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二位老帅想都不想便让王五全权组织出击。

此时明军能动用的兵力实际只有三千余人,除虎帅李来亨部千余人外,就是皖国公世子刘亨残部六百多,此外是袁帅带来的一千多人。

王五的作战计划很简单,以袁帅麾下总兵夏大灵率500人攻击清军左翼,以刘亨部攻击清军右翼,自己则领其余两千名将士主攻清军正面,也就是清军主将王进宝的本阵。

由于暴雨缘故,明清双方的火器都失去了作用,双方接下来的战斗必然是冷兵器搏杀。

考虑到明军箭矢不足,而清军物资却全,王五命人将缴获的固原兵棉甲、盾牌能收集的都收集起来,尽量使参与攻击的将士人皆披甲,以减少冲阵途中的损失。

不多的铁甲也都被集中到中军,总共四十来付。

选虎帅亲军人高马大者披铁甲,皆持为劈砍梅花桩特制的长柄巨斧。

一切部署妥当,王五仍就身先士卒亲自参与冲阵。

虎帅、袁帅均劝王五不要亲自冲阵,因为危险太大。

“今日不胜,不过早死晚死,若晚死不如早死。既然左右都是死,不如奋起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事到如今,王五没有龟缩在后面的道理。

若无王进宝在后面死咬明军不放,他当然不必犯险。

可既然来了,也碰到这事了,他又岂能不犯这险!

总不能就带着虎帅他们少数人撤走吧。

可惜郝摇旗赠给他的闯王刀由于连续劈砍已经豁了口,因此手持的也是一柄巨斧。

真论刀与斧谁更好用,王五倾向后者。

无它,斧头足够硬!

“难为你这孩子大老远跑来,韩王和部院他们没看错你。”

虎帅微叹一声,知道没办法改变王五心意,遂看向袁宗第:“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都老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年轻人吧。”

袁宗第没有说话,只是命人将他与虎帅的将旗插到前方山坡最高处,好让所有参战官兵都能看见。

“告诉将士们,我与虎帅就在将旗下。今日之战,不生即死,我忠贞男儿纵死也不言退!”

言罢,袁宗第从怀中摸出一直舍不得抽的烟叶,竟与虎帅就在这泥泞地上随意坐下“吧嗒”抽起烟来。

似这战场便是家乡田地,两位老帅就是那俩劳作中途歇息谈家常的老农。

王五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用布条将自己的右手与大斧死死缠住。

能不能赢不重

要,重要的是保留汉家最后的气节。

因为,这是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

伴随号角声,三路明军同时向当面清军发起攻击。

王进宝立即布阵,命其本部西宁兵于正面接敌,陈泰率延绥兵抢占右翼山坡,赵德威率临巩兵占于左翼。

双方都在争分夺秒。

两百丈,一百丈

距离越来越近,王五已能清晰看到前方的清军,甚至能看到几名披甲的清军将领正在朝他观望。

当前方队伍攻至清军弓弩射程时,王五果断大喝:“举盾!”

“举盾!”

几百付长短挨牌“哗”的一下齐齐竖立在队伍上方,令得下方的明军士卒眼前光线为之一暗。

“倒真是帮不怕死的汉子!”

对直奔自己而来的明军,王进宝给出了很高的评价,难怪这些個闯贼余部能盘距此地十多年不曾被剿灭,仅战斗力和精气神而言,确是难得的精锐。

可惜,不识时务,不辨大势,一群榆木脑袋。

“再不怕死,又能如何?难道还真能胜了咱们不成!”

副将江威嘿嘿一声。

此人当年追随贺珍时曾在汉中围堵过李过率领的顺军北路军,打的李过、高一功狼狈而逃,哪里会将眼前这支顺军余部放在眼里。

“贼人既冲我们来,那就让末将砍他个人头滚滚!”

江威一抱拳便奔下山脚指挥,其已看出来攻明军兵力弱于他们,加之两线有延绥兵、临巩兵支应,故有充足信心击溃明军,将这帮李自成留下的这帮余孽彻底歼灭。

人潮攒动中,明军终是进入清军弓弩射程范围内。

“放箭!”

随着江威一道军令,严阵以待的西宁兵阵中顿时一轮箭雨朝前方泼出,锐利箭枝伴随呼啸尖利声落在冲阵明军队伍中,“嘟嘟”扎在盾牌上发出阵阵闷沉声。

冲阵的明军队伍有人倒下,有人惨叫,队伍有些混乱,但依旧向着前方推进。

“放!”

“放!”

清军阵中一轮又一轮箭雨泼出,距离越近,大箭劲道越足,箭枝破空声也无比尖厉。

“嗖嗖”声中,即便部分箭枝被明军遮在头上的盾牌挡住,但亦有不少箭枝跟长了眼似的落在明军士卒身上。

破盾声更是此起彼伏,不少没有头盔的明军将士猝不及防被穿透盾牌的箭枝射中。

冲在前方的明军将士伤亡很大。

长的极其粗旷的瞎子万四可能是个头太高,导致连续几枝大箭射在他身上,不过皆被身上铁甲弹开。

不远处的满洲人安尔根不仅不曾被清军的箭枝射中,反而脸上有股莫名的兴奋。

根据他的经验,只要能成功突破清军的箭雨冲进他们阵中,绿旗兵多半就会崩溃。

只要前头的绿旗子崩溃,后面的绿旗子再多也会跟着瓦解。

然后就能跟赶羊般尽情砍杀。

这是经验。

源于安尔根的阿玛同明军多年战斗的经验。

绿旗子,不就是明军么。

明军,就是一群废物!

突然,一个怪异的念头涌入安尔根心头,令他有些苦涩,也有些迷茫。

他,似乎也是明军。

不管是什么原因成为的明军,他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做回真正的满洲了。

谁让他和表弟努大海替五爷杀了那么多满洲大官,又帮着骗了那么多城池。

回不了头,回不了头啊。

没来由的,安尔根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给阿玛丢人了,也给满洲勇士丢人。

不过,转念一想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因为五爷跟他们说过,只要他们好好干,将来攻入燕京他们不仅是真正的满洲勇士,还是真正的巴图鲁。

至于那些替爱新觉罗卖命的奴才们,有什么资格配称满洲勇士!

到时统统杀光。

如此,谁敢说安尔根他们不是勇士,不是真正的满洲!

想到这里,安尔根的眼神不由变得狂热起来。

是啊,只要把大清的天给翻过来,他们就是勇士,就是功臣,怎么可能是什么耻辱和贪生怕死之辈呢。

可惜表弟努大海他们在控制那个叫张天福的汉军都统,要不然这会肯定也会和他一样嗷嗷冲杀在前。

王五中箭了,只是箭头仅在他身上发出了清脆声,让他略为觉得一疼甚至胸闷外,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向前的步伐。

穆里玛的大将军甲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的。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去看己方伤亡,只目光坚定看着前方。

于此地冲阵明军将士眼中,他就是大旗,希望的大旗。

明军队伍越来越近,清军箭枝发射的也是越来越密,明军为数不多的弓箭手也开始了反击。

双方箭枝不断落下。

倒下的人不断增多,队伍难免有些乱。

只在清军视线中,人潮般涌来的明军丝毫没有半点停顿。

“贼兵当真是不怕死吗!”

望着不断有人倒下却疯狂扑来的明军,江威有些惊讶。

在他看来这些闯贼余部是在做最后的

自杀式进攻,但不知为何,这些前赴后继闯贼余孽身上,却有一股让他隐隐心惧的气势。

勇者无敌的气势。

“贼兵上来了!”

随着一声惊呼,明军的队伍已是距清军不足二十丈。

冲锋的队伍每往前一步,都会有人倒下。

不少明军将士甚至是踩着自己人的身体往前扑去。

够了!

王五猛的抬起头颅举起长刀,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杀!”

“杀!”

原本稳着脚步的明军士卒不约而同加快脚步,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挥着长刀向着前方竖满长矛的清兵义无反顾冲了过去。

双方贴身那一刻,原本整整齐齐的清军防线顿时陷出无数凹坑。

喊杀声、惨叫声、嘶吼声

“冲!”

四十多名身穿铁甲的虎帅亲兵在王五带领下以长柄巨斧开道,瞬间就形成一片数丈宽的血肉地狱。

披甲的也好,没披甲的也好,在巨斧劈砍之下全都变成满地的血肉。

没有任何怒吼,无声无息间王五的巨斧砸向一名清军把总的脑袋,那把总本能挥刀去挡,“光当”一声长刀被巨斧生生砸断,继而硕大且锋利的斧头带着惯性直直劈在这把总的脑袋上。

伴随一声闷沉无比的开颅声,这把总的脑袋就好像纸上的小人被瞬间“撕”成两半。

又好像葫芦被一分为二成秃瓢般。

红的、黄的、白的

骨头渣子泛着令人呕吐的粘稠浆水,“哗哗”的溅出。

双手抽斧再劈出,一只手臂从身体脱落,断处如被锯子切割般平整。

断臂主人肝胆欲裂望着手持巨斧的王五足有两个呼吸,继而疼的捂住断口处哇哇乱叫。

清军没想到明军队伍中竟藏着一支身穿铁甲的重兵,一时难以抵挡,阵形为之一乱同时两侧明军将士趁机突入。

刀砍矛戳,血肉厮杀。

付出极大伤亡的明军队伍如开闸洪水一泄千里,向着清军疯狂扑去。

他们要报仇。

呼吸间都有生命消逝,大刀,长矛、斧头,能杀人的利器一下又一下挥动。

山脚下列阵的西宁兵乱作一团,混乱的速度比山上正在观战的王进宝预想的要快了许多。

然后他就看到一群身穿铁甲的明军勇士突然放弃当面清军,直直向着他所在涌来。

没有任何迟疑双手持斧的王五就踩着泥泞冲上山坡。

那里有将旗。

将旗下,是王进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