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利益角度来看,其实谁都愿意同占据荆襄的王五搭建一条属于彼此的“专线电话”。
吴三桂这边自不必说。
远在广东的尚可喜、福建的耿继茂、台湾的郑经、广西的孙延龄恐怕也愿意。
至少,不会抵触。
因为,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没啥坏处。
没有坏处就是好处。
所以远在燕京的鳌拜和小麻子其实都有同王五“通话”的需求。
前者极大概率是为了弥补错误,毕竟如今湖北的糜烂是因鳌拜退婚引起,至少名义上是这样。
王五一直对外宣称也是被鳌拜逼反。
为了坐实这件事还写了封信托降官带给老张转送燕京。
目的就一个,就是不管局面如何发展,反正一切责任都是鳌拜的。
哪怕燕京的八旗群众买不到草纸,满城的粪便没地方倾倒,京畿今年旗庄的庄稼欠收,崇文门的税多收了三文钱,责任都是鳌拜的。
总之,沾边的不沾边的,统统都是鳌拜的错。
故而,只要明军的声势一天比一天大,军费开支一天比一天多,鳌拜的压力就会一天比一天大。
即便有两黄旗替鳌拜站台,有遏必隆等人帮鳌拜摇旗呐喊,但只要鳌拜无法解决明朝余孽问题,并且因为明军的死灰复燃导致八旗损失加剧,清廷财政出现严重赤字,各地为了弄钱缓解钱荒开始出台五花八门的政策,那鳌拜即便再不想下台,也终会被愤怒的八旗“群众”赶下台。
如果吴三桂再反,则其下台的速度必然会加剧。
种种迹象表明昆明已经蠢蠢欲动,精明如鳌拜不可能不知道突然消失的那个吴三桂庶孙意味着什么。
所以,其还真有可能借助陕西方面换俘一事,趁机与差点成为自己孙女婿的悍贼王五重新建立对话机制。
看看这件事还能不能挽回。
如果能挽回,使湖北局面重新平定,清廷能够集中精力应付吴三桂,鳌拜给予大的让步也是说不准的事。
合格的权臣,不在乎脸面。
反之,对于马上就要大婚的十二岁小麻子而言,极有可能相信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理念。
娃娃懂什么?
一个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反贼和一個天天在眼面前欺负自己的老头,谁更烦人不必多说。
何况,小麻子身边还有内务府的米思翰以及曹家那个包衣塔阿拜。
这两人,是王五统一战缐的外围。
或者说,是被利用的外围。
只要有共同敌人鳌拜在,这个外围就能起到作用。
影响小皇帝判断的作用。
那么,一心想要自由的小麻子想和王五直接通话也在情理之中。
目前来看,陕西的三位巨头无论是富喀禅这个西安将军,还是白如梅这个陕西总督,亦或贾汉复这个陕西巡抚,都与鳌拜没有太多瓜葛。
三人之所以同意和明军换俘,是各自出身和历史原因。
就是与多尔衮三兄弟之间都有过从属关系和提拔恩德。
属于报恩性质。
何况换俘一事对清方是有利的。
但单独拎出一个似乎都没有和王五直接对话的需要。
那么,这个设立双方都派人参加的联络机构又是谁提出来的呢。
以康恩倍的身份和能量,显然不够资格。
根据他的说法,这个提议不是哪位大人专门提出,而是半个月前富大帅和白总督、贾抚台在总督衙门会商后共同决定的。
用王五前世的话讲,这件事属于集体决策。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越发蹊跷了。
陕西同王五这边在茅麓山突围后除了俘虏交换外,双方的军事行动已经实质结束。
在清廷没有新的部署前,荆襄明军同陕西清军压根没有再战的必要。
现在就是求王五带兵打回茅麓山,他都不会去的。
那鬼地方真就鸟不拉屎。
谁爱去谁去。
于陕西方面而言,茅麓山一带也纯纯是块鸡肋,既没有人口可供他们治理,也没有钱粮供他们长期驻扎,而且这片地区行政上属湖北而不是归陕西管辖。
想要一网抄掉的明军跑掉了,光占个无人的山区有屁用。
除了清廷有严令外,脑子稍稍正常的督抚大员都会撤兵,更不会同敌军搞什么对话机制。
事有反常必有鬼。
王五觉得不对劲,就问康恩倍最近西安那边有什么大的动向。
军事上,政治上,只要听说的都讲来听听。
以便从中分析陕西三巨头在打什么算盘。
康恩倍倒是说了几件事,可无一不是陕甘及西北内部问题。
军事上主要是甘肃那边清军和蒙古人屡有边衅,政治上是贾汉复这个巡抚在搞什么书院,几件事与明军都没有任何联系。
王五越发奇怪,问康恩倍陕西官场最近有没有官员调动。
康恩倍说没有,但说了件事。
跟陕西方面没有关系,而是云南总督卞三元不久前给朝廷上折子乞养归旗。
这件事是康恩倍有次陪富喀禅去总督衙门时无意听到的。
卞三元是汉军镶红旗人,早年在盖州被清军充为旗下包衣,崇德年间中了举人,后来当过知府、按察使。顺治十六年任贵州巡抚,十八年任云南总督。
是清廷在云南的最高官员,也是清廷在云南安插的钉子。
之前被王五俘虏的巡抚杨茂勋年初转任贵州总督,其实也是清廷对云贵的“掺沙子”举动。
这两三年,清廷往云贵派去了不少官员,原先吴三桂任命的总兵也被清廷外调了不少。
“乞养归旗?”
王五细细琢磨,问康恩倍这个卞三元大概多大年纪。
康恩倍不甚了解,估摸也就五十左右吧。
也觉奇怪,五十岁的总督相对而言真就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卞三元好端端的就要乞养归旗了。
“我看这位卞总督是怕人头不保,脑袋叫人家祭了旗。”
王五冷笑一声,大致明白卞三元怎么就想溜了。
康恩倍则是一头雾水:“老爷的意思是?”
“老康,你虽然是满洲人,按理来说跟我这个明朝余孽是水火不容,但老天爷偏生将你我凑在一起,说明老天爷希望你我能为这天下做些事,所以有些事我得跟你提个醒。”
王五原本想说亡清者叶赫也。
康恩倍老姓叶赫那拉。
但想了想还是没说,而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告诉康恩倍一件相当可怕的事。
“如果我猜的不错,吴三桂要造反了。”
“啊?!”
康恩倍果然惊住,“不会吧?”
“如果不是知道吴三桂要造反,卞三元会放着好好的总督不当向你们朝廷请求回家养老么?换作你老康做了督抚大员,在什么情况下会主动辞官呢?”
王五一脸玩味的看着康恩倍。
“这”
康恩倍心中甚是骇然,半响迟疑道:“要是卞总督真知道吴三桂要造反,应该向朝廷揭发才是,怎么会乞养归旗?”
王五笑了。
“那位卞大人怕死。”
“怕死?”
“不管他揭发不揭发,只要他还在昆明,那就必死无疑”
事实明摆着。
卞三元揭发吴三桂造反,又没法开溜,只能等吴三桂拿他祭旗开刀。
不揭发吴三桂造反,留在昆明还是死。
没办法,谁让他是满清在云南的最高官员。
吴三桂只要举旗,就必然要杀几个满清大员提振士气。
所以,卞三元最好的选择就是趁吴三桂没起兵前找理由走人。
这样不管吴三桂反还是不反,起码他这条命保住了。
最多清廷治他个失察之罪。
罪不致死。
“让伱老康选,你老康怎么选?”
“我也只能说自个病了”
康恩倍无语之余又极是担心道:“吴三桂真要反的话,肯定会挥师攻打西安,奴才奴才是不是找个由头也回燕京?”
“人总督大人是汉军,旗籍在燕京,你旗籍都调到了西安,往哪回?”
王五甚是好笑。
“那可如何是好!”
康恩倍的害怕不是假的,真担心吴三桂的大军攻破西安将他这个驻防参领一刀砍了。
“我能猜到,你那位富大帅肯定也能猜到,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你们那位陈福提督就应该带兵回防了,要不然你们富大帅就得担心我这个尼堪悍贼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了。”
王五的分析没有错。
陕西三巨头的确从云南总督卞三元乞养归旗这件事判断昆明形势紧张,结合最近形势判断吴三桂真有可能造反。
那么吴军只要北上,肯定会攻打陕西图谋西北,毕竟西北自古出精兵。
拿下西北于中原就是虎踞之势。
可陕西清军主力去年在巫山被明军击败,西安八旗披甲人损失多达一半,虽然陆续从其它地方抽调兵马补充稍稍恢复了些元气,又在提督陈福指挥下差点围歼盘踞在茅麓山的闯贼余部,可惜大功就要到手时又被明军重创,副将王进宝以下数千官兵阵亡。
此役,令得陕西绿营元气再遭重创,若吴军大举入陕攻打西安,陕西绿营很难抵御吴军,而且主力万余兵马仍在提督陈福指挥下滞留在茅麓山一带。
如果明军趁吴军大举入陕时从荆襄发起反攻,或牵制陈福部使其无法及时回撤汉中,后果不堪设想。
基于保卫西安、保卫陕西、保卫大西北的策略,陕西方面就不得不考虑同明军私下达成停战协定。
避免穷于应付吴三桂大军时,还要疲于应付反攻的荆襄明军。
正好明军方面提出换俘,陕西三位“巨头”商议后便决定利用此事派康恩倍出使明营,以求搭建双方良好沟通渠道。
世上事从来是有因才有果。
明白了陕西方面也面临巨大军事压力,富喀禅也暗示康恩倍可以向明军提供一些军械换取双方“相安无事”,那王五肯定不能放过这一机会。
他同意双方建立联络处,此联络处就设在保康,因为此地离茅麓山较近,茅麓山如今被陕西提督陈福指挥的清军占领。
但提出两个条件,一是陈福必须从茅麓山
撤兵回到竹山,清军撤兵后明军也不进驻这片区域,只将这片区域作为双方的军事缓冲,以增加信任。
康恩倍喜道:“老爷这一设想极好,富大帅他们肯定会答应。”
王五接着提出第二个条件,就是陕西方面要出售五千匹战马给明军。
“这”
康恩倍犯难,五千匹战马陕西肯定是能提供的,因为西北自古就是产马地。
只是这么多数量的战马,恐怕富大帅他们不可能同意。
毕竟,这种事本质上就是资敌。
哪怕陕西现在面临的最大威胁是吴三桂而不是明军,陕西方面也不可能这么做。
“你将我的条件带回去就行,交易这种事嘛,总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王五笑着让康恩倍如实带话,并暗示其底线是三千匹战马。
同时给了康恩倍另一桩功劳,就是三千匹战马可以折抵富喀禅提出的一人三两银子“赎金”。
等于明军拿两万多两赎金向陕西购买三千匹战马。
当然,如何将这件事说成是自己据理力争得来的功劳,就要看康恩倍自己了。
“老爷既然交了底,奴才定当出力!”
康恩倍也不是蠢人,当然知道这是王五给其捞功的资本,这次出使明营一切顺利的话,或许富大帅还能再提他一提。
参领再往上提的话,那就是驻防都统、副都统。
能当上副都统,于康恩倍而言那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事。
毕竟对于普通八旗马甲而言,佐领就是他们一生的天花板了。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曾经俘虏过他、威逼过他、利用过他的年轻老爷所赐。
不看过程仅看结果的话,老爷无疑是他命中贵人。
心中自是感激涕零。
“你我是朋友,朋友之间就不要讲那些客套话,我有需要请你帮忙,你有需要只需开口便是,”
王五知道康恩倍抽烟,便亲自去取了烟丝给康恩倍装了一锅,待其“吧嗒”几口后随口说了句:“那个陈福不好。”
康恩倍忙放下烟袋道:“此人违抗富大帅军令,对奴才也多有不敬,回去之后奴才会在大帅面前参他几句。”
王五点了点头,不求康恩倍能帮他除掉陈福,只要能让这个陈福“退居二线”便可。
想起一事,又问:“有个叫赵良栋的你知道吗?”
“赵良栋?”
康恩倍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此人,陕甘绿营也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王五奇怪,作为陕甘绿营的名将,赵良栋怎么会不在陕甘绿营呢。
却是不知康熙元年时赵良栋被清廷任为云南广罗总兵,其意是为了在吴三桂地盘掺沙子,不想年初赵良栋的父亲突然去世,此人已经回乡守孝了。
下一次复出要等几年后。
因此赵良栋虽出身陕甘绿营,但很长时间一直不在陕甘任职,西安满城是康熙元年才设,康恩倍之前只是个普通马甲,不知此人经历也是正常。
没得到赵良栋的情报,王五便问起张勇。
康恩倍知道张勇,说此人现任甘肃提督,一直在甘肃那边防御厄鲁特蒙古,之前被老爷阵斩的那个王进宝就是张勇的副将。
“老爷怎么问这人?”
康恩倍颇是好奇。
王五肯定不会实话实说,只说去年他在巫山时杀了张勇的长子张云翼,所以与张勇有杀子之仇,又知此人是陕甘绿营大将,当然得知道些其情况才好。
康恩倍听后有些为难道:“奴才虽得富大帅器重,但只是旗内参领,那张勇不仅是提督,还被朝廷加封太子太保,不是奴才能扳倒的。”
“我不是让你替我除去此人,只是想了解下这人的情况,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另外我担心你那位富大帅有心与我修好,这个张提督却未必跟与我罢休。”
王五解释了下。
又问起所谓河西四汉将之一的孙思克。
得知此人现为甘肃总兵,也是张勇的下级。
如此算起来,这个张勇比赵良栋还要牛一些。
因为他部下出了王进宝和孙思克两员名将。
王辅臣是平凉提督,声名很大,王五自是不必多问。
稍顿,请康恩倍帮忙给他弄一份陕甘绿营游击以上将领名单,最好“履历”具体些,就是擅长打什么仗、喜欢什么东西,钱财还是女人,又或地和房子都写清楚些。
“老爷不是同意与富大帅罢战么?”
康恩倍听的很是担心,以为老爷是表面答应与陕西罢战,实则是打个幌子。
那样的话吴三桂的大军真从四川攻打陕西,老爷这边说不定也会踩上一脚。
西安城要保不住,那他这个参领还奢望什么副都统。
能保住命就偷着乐吧。
“我不打你们,你们总会来打我的,毕竟我与你那个朝廷不共戴天不过我不会帮着吴三桂打你们,将来就不好说了,但你老康放心,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朋友为难,也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王五轻轻拍了拍康恩倍的肩膀,“就是将来我打下燕京,你老康一个侯爷总是跑
不了的。”
说完,掏出一块一心牌塞在康恩倍手中。
这东西,在王五眼里就代表免死铁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