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城中的山东绿营抵抗很是激烈,眼见连攻几次都无法破城,皖国公世子刘亨和左都督郭升都认为应停止攻城,等待王五兄弟的忠武镇和炮兵赶到再行攻城。

毕竟几次强攻下来各部损失太大,截止目前为止张所蕴部损失四百余人,张天望部损失三百多,麻思忠、许德义二部加起来损失也有八百人,赵进忠部也损失了五百多。

两千多人的伤亡对于这次只出动了一万人左右的北府兵而言,无疑是伤筋动骨,大损元气。

若是和清军野战的话,五分之一的伤亡早就让明军崩溃了。

事实上不管是明军还是顺军、西军、清军,精锐都只占五分之一甚至六分之一。

也就是一千人中能战之兵最多两百。

当年大顺军围攻荆州时总兵力高达20万,其中王进才部就有76000人,郝摇旗拥兵40000人,从陕北经汉中突围过来的李过、高一功部更多达10万人。

然而20万大顺军能战的精锐却少的可怜,投降清军的顺军如贺大成部5000人,清军只选了400人;王寰部4000人,只留300人;李节贵部万余人,只留500人。

也就是二十年前十到二十个大顺军,能称之为能战之兵的只有一个!

李过、高一功以十万人攻打荆州,可十万人硬是没能拿下只有3000守军的荆州。

讽刺的是这3000守军就是原来的顺军,城中守将清副总兵郑四维原为大顺军裨将。

由此可见顺军战斗力之差。

在夔东被困的二十年间,由于清军的包围绞杀,顺军兵员急剧下降,生存环境也极其恶劣,但某种程度上能战斗到最后的真能称精兵了。

可惜人数太少。

也就两三千人。

这次参加北征的突围老卒就有一千多人。

其它参战各部精锐实际也只占所部五分之一。

因此两千多人的伤亡真就足以动摇北征军根本。

庆幸的是明军是进攻方,清军是守城方。

且清军兵力有限,在明军的连番强攻下损失也不小,否则说不定就会被清军出城反杀。

伤亡大的原因固然跟天气及守军顽强抵抗有关,但主要还是北府兵的装备太差,基本上三四个人才能拥有一件棉甲,搜遍全军也只凑出两百多付铁甲。

盾牌也是稀少,攻城器械更是临时打造,质量很差。

当初从山里突出来时,忠贞营几乎丢掉了一切辎重,进驻襄阳时间又短,哪怕王五尽力支援,忠贞营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個月内恢复过来。

这也是当初王五为何反对忠贞营北上河南“扩地”的原因之一。

受大雨影响军中携带的火药大都受潮无法使用,刚刚炮击使用的火药是各部你一点我一点凑出来的。

饶是如此,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何况新野虽只是座县城,城墙不高,但也不是明军的小炮能够轰塌的。

王五率部离开沿白河深入北上准备打援时,将攻击新野的任务移交给了虎帅之子李复国。

这个决定没有问题,因为李复国作为李来亨之子本就是忠贞营的“太子”,在场忠贞营诸将没有人的地位能比肩李复国。

走时王五特意交待过李复国他走后北府以佯攻为主,等后续部队抵达再行强攻,以避免伤亡过大。

可这位小公爷可能是想洗涮自己曾被清军俘虏的耻辱,亦或是想证明自己,在王五率部北进后便立即组织了对新野的攻势。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明显有点操之过急,也造成了明军无谓伤亡。

看着新野城下己方来不及抬回的战死将士尸体,李复国意识到自己犯了轻敌的错误,因此在刘亨和郭升反对继续强攻后,这位小公爷果断听从二人劝谏暂缓攻势。

可南府拨过来的记名总兵赵进忠却坚持再攻一次。

理由是己方伤亡虽大,但清军伤亡也不小,而且新野的得失也关系打援部队。

赵进忠认为拿下新野,即便都督那里打援失败,明军也能以新野为依托顶住清军的反扑。

否则,纵是有白河可以利用,撤退的明军也会被追击的清军大量杀伤。

将领中只有张天望支持继续进攻,其他人都认为还是等后续兵马抵达再攻的好。

赵进忠见状便提出由他的人主攻,其它人配合就好。

见赵进忠态度坚决,出于其是王五嫡系因素,李复国同刘亨、郭升商量了下同意让赵进忠率兵再攻一次。

因赵进忠部损失也大,刘亨便让自己的亲兵队长王六带人支援赵进忠,又请其他将领将铁甲都集中到赵部,以加强赵部的防御攻坚能力。

在明军最后一轮炮火攻击后,赵进忠身披铁甲亲自带领士兵向新野城下冲去。

其部原是王五创建的右营,大多是随王五从巫山突出来的皖国公刘体纯部精锐,因此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战斗意志都相较降军张所蕴部、“团练”张氏兄弟要强。

进攻号角发出后,赵部连同其他各部支援的精锐一同冒着城上清兵的箭雨拼死抵进城下。

赵进忠是军中有名神射手,因此其部弓箭手颇多。

在赵指挥下,数百名明军弓手不间断以箭雨压制城上清兵。

清兵也不示弱,居高临下利用垛口不断反清明军。

一时间,城墙上下箭枝横飞,嗖嗖声不绝于耳。

双方箭手互相压制时,明军身披双甲的死士不顾一切沿着云梯往城上攀爬。

清军动用一切手段拼命阻止明军攀城,金汁、木头、石块,只要能砸死人的东西都被清军从城上抛下。

李复国、刘亨等人在后方看的清清楚楚,城上拼死抵御明军的不仅是留着辫子的男人,还有大量妇女。

与其说新野城中的居民是在清军威吓哄骗下同仇敌忾,以死守护家园。

不如说是二十年的太平让城中居民再也不愿回到二十多年前民不潦生、以人相食的时代。

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打的什么旗号,是明军还是周军又或什么军,百姓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满清虽是强迫他们剃发易服的异族鞑子,可鞑子却给了他们太平,给了他们土地,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这就足够百姓为鞑子卖命了。

对此,一众明军将领只能微叹一声,心情皆是有些沉重。

可以预见,眼前这一幕将在日后不断上演

赵进忠已经杀红了眼,也是豁出去了,不顾亲兵劝阻竟是执刀亲自攀城。

从随王五发起坝场之变袭杀锁彦龙以来,他们经历过不少恶仗险仗,但却从来没有今天这般难打。

不是明军将士不够勇敢,而是他们缺乏攻坚经验。

事实上,这次对新野的进攻是明军继各家大联合攻打重庆以来第一次对敌方城池发起的作战。

当年参与过重庆之战的将领大多不在,对攻城有经验的军官更是寥寥无几,加之各种器械的缺失,这才导致明军陷入苦战。

赵进忠带头上城同时,明军的弓箭手尽可能压制上方的清兵。

见两名清兵探出身子试图用绑在木棍上的勾刀切断明军的云梯,一个明军老箭手立时将箭头瞄向其中一名清兵,“嗖”的一声羽箭正中那清兵左下巴,伴随入肉声那清兵哀嚎一声整个人翻出垛口,重重砸在地面。

另一个清兵见状赶紧将身子往回缩,可不等其脑袋退到垛口后方,一箭自下而上笔直射在其面目,那清兵身子顿时为之不稳,摇摇晃晃几下“扑通”向后仰倒。

城上清军射出的箭枝明显变得稀少,明军的几次强攻大大消耗了他们的箭矢,火铳又因阴雨天气受潮无法使用,令得清军渐渐无法“远程”压制明军。

城上的清军将领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又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只能不断催喝士兵堵住垛口,绝不能让明军攀上来。

明军的弓箭手得以腾出力量,不断从各个方向往城上垛口放箭,被射中的清兵不时惨呼坠城。

受伤的清兵也开始增多,城墙上开始变得混乱。

不少清兵因为害怕被明军箭枝射中不敢探出脑袋观察敌情,只躲在垛口后将青壮运来的石块、木头拼命往下丢。

砸没砸中全看运气。

攀城明军勇士顶在脑袋上方的盾牌被砸的“咕嘟咕嘟”响。

郑天均见明军越攻越猛,不少垛口处己方士卒正和明军反复争夺,情急之下竟下令士兵将城墙上的尸体抬起直接往外面丢。

大量尸体的掷出让攀城的明军防不胜防,不少云梯上的明军被尸体砸到掉落下方。

“都愣着干什么,快丢下去!贼兵要是攻上来,谁也活不了!”

千总马国荣见两个士兵不肯把尸体丢下去,上前用刀背猛砸了其中一人。

“大人,他们还有气,没死呢!”

被打的士兵委屈的指着两具倒在血污中的“尸体”,告诉千总大人他们并没有死,怎么能丢出去呢。

“没死?”

马国荣一怔,用脚踢了踢其中一具一动不动的“尸体”,结果这具“尸体”立时发出痛苦的叫声,这让马国荣不由眉头皱起,可就在士兵们以为马千总会下令将伤员抬下时,马千总却突然提起那伤员用膝盖顶住奋力丢下垛口。

“救不活了,都给我丢下去!”

马国荣不是无视士兵性命,而是知道那伤兵的确救不活,与其让这些伤员在城墙上影响军心,耽误守城,不如物尽其用。

这节骨眼,一具尸体的杀伤力要比石块、木头大的多。

两名快要爬到垛口的明军被尸体当场砸下证明了这一点。

可士兵之间朝夕相处怎会没有感情,真要是死了咬咬牙能丢下去,这还有气也当死人丢下去,心中那关哪里能过。

现在他们把没死的同伴丢下去,那他受伤之后会不会也被丢下去呢。

“这是军令,不从军令者斩!”

见士兵们没动,马国荣恶狠狠的挥刀威胁,然而其长刀刚刚举起,耳畔却传来破空之声,求生本能让其往边上闪去,却是慢了一步。背朝垛口的后脑勺传来钻心巨疼,一枝锋利羽箭贯穿其头颅。

伴随巨痛的是一股无力感,如同双腿长时间坐着突然麻木,好似整个骨髓酸痒难耐。

“呃”

痛苦声中,马国荣的身体像被抽了筋般缓缓瘫坐

在地,脑袋也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点一点耷拉下来。

迷迷糊糊中,千总大人感觉有什么人将其扶起。

不,是托起。

之后是一种离地的悬浮感。

好像飞起来。

最后,重重落在地上。

“上!”

在赵进忠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十几名明军勇士终是冒死攀上城头,抢占了两个垛口。

不等他们喘息立定,发现明军攻上来的清兵立时从垛口两侧涌了上来。

其中包括那些穿着平民衣服的百姓。

敌我兵力的巨大悬殊迫使登上城的明军勇士只能就地结阵,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压制住清兵的反扑。

如果不能稳住阵脚让后续同伴跟上来,他们就将被清兵吞没。

赵进忠从垛口跃下后,也顾不得查看城墙上清兵状况,提刀便向一名手持长矛向其戳来的清兵砍去。

一刀直接砍断矛身,吓的那名清兵下意识扔下半截矛棍往后躲避,结果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被紧跟上来的赵进忠一刀斩死。

“弟兄们,撑住!”

赵进忠嘶吼着拼命阻挡清兵的靠近,可清兵人数实在太多,攀上来的勇士也是越来越少,无奈之下赵进忠只得含恨带着仅余的四人在清兵涌上来前翻出垛口撤了下来。

又一次付出数百伤亡后,明军偃旗息鼓。

望着狼狈撤回的明军,城上的清军精疲力竭同时无不庆幸自己还活着。

也在祈祷在明军的下一次进攻中能活下来。

总兵郑天均也是浑身浴血,这位年近五旬的汉军总兵始终钉在城头,做到了和部下共进退。

附近那些喜极而泣的百姓欢呼声却没有让这位汉军总兵感同身受,反而愈发忧心。

城中的物资越来越少,士兵也是越来越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等到援军的到来。

几十里外的白河在一处名为大韩营的地方与一条名为湍河的大河交汇。

两河并汇的三角地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原。

大雨过后田里的麦田看着一片清绿。

一处突起约有里许长的高地上,一直沉默的高大捷突然闷声对身边的平虏侯道:“味道不对?”

“什么味道不对?”

王五有些疑惑的朝高大捷远望的地方看去,视线中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是人味,”

高大捷长长的吐了口白气,搓了搓冻的通红的双手,“侯爷,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