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叶成学要修的庙不讲宗派,王文龙提笔就用漂亮的欧楷在纸上写下一副对联:

四面云山谁做主;

一头雾水不知宗。

明代中晚期已经是中国古代最后一个思想黄金时代,王阳明、李贽这种大家迭出,一直到明末遗民黄宗羲等人截止,在变乱交织之中诞生许多璀璨思想。

而满清入关后渐渐兴起文字狱,文人还真不敢乱写东西,也不敢再去过份阐述儒家思想,于是转向寻章摘句的小道研究。要一直到被欧洲人打开国门,新思想的涌入才让中国思想再进入一个思维活跃的阶段。

所以要让鸦片战争前的清代人和明末文人讨论理学思想多半说不过对方。

但是论起做对联训诂的本事,清朝人却已经在他们的基础上又研究了几百年,万历年间的文人还在反对文必盛唐呢,还真不是清代文人的对手。

而王文龙写出的这一句对子就是個中佳品。

这是一句无情对,上联摘自唐诗“四面云山谁做主,数家烟火自为邻”,下联却全用了另一句话,“一头雾水不知宗”,对的无比工整,满具禅意。

写出这样的对联需要写作者有长期的对对子训练,养成敏锐的对联思维,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叶成学仔细揣摩了一阵,便是大为欣赏:

“真是绝对!化用唐诗却能工整无比,仿佛比照着写出一般,文词浅白又有禅意,先生的文思果然敏捷!”

《儒林外史》是一本白话小说,写的虽然好,但是只有开头一首引子是首极好的词,除此之外并没有显示太多诗才。

叶成学原以为王文龙在吟诗作对上并不擅长,原本都想王文龙随便写出一副对子他都捧场叫好就是了,但看到这副无情对后他却是对王文龙的能力不禁高看。

他反复品味,越看越好,对王文龙道:“先生的对子写的极好,如今我父与同道在南直打算筹办一家书院,先生能否再试为书院写一副对联?”

王文龙一听就知道叶成学说的是东林书院,这种地方的对联不是谁写的好就能挂上,还要书写者有名气才行。

王文龙知道叶成学也就是兴致来了想要求对而已,他写了人家也不会真用,可是看叶成学殷切的神情,王文龙突然灵机一动。

人家不用也不妨碍他借此扬名。

王文龙果断再次挥毫: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叶成学看到这副对子比刚才更加惊艳,忍不住喃喃说道:“声声入耳,事事关心……这两句真是写尽东林书院之目的!先生真是才气斐然!”

王文龙心中实在想笑,这本来就是几年后顾宪成给东林书院提的对联,这下被他写出来也不知道东林书院门口还能不能出现两副新的对联。

叶成学读了半晌,突然激动对王文龙道:

“先生能写出此副对联,定然也是深知国家情形之人,此番回到南京,我当请先生入东林书院讲学一场!”

王文龙闻言一下愣了,他连忙推脱:

“这只不过是一副对联,贤弟实在谬赞……在儒家学问上我实在没有什么了解,何况学生还是徐藩台的幕僚,只怕不便。”

叶成学却满脸激动,摇头说道:“先生不用谦虚,先生的对联之中已透露出匡扶天下之气度,何况先生还有《葡萄牙国史》大作存世,光凭《葡萄牙国史》一书,便有入东林讲学的资格。”

“东林书院的先生都是正人君子,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并没有那般的小肚,便是先生在徐藩台府上应幕,只是去东林书院互相交流又有何不可?”

看着叶成学一脸热情,王文龙真有心对着自己拿笔的右手来一巴掌,可别说啥宽宏大量正人君子了,你怕是不知道这群东林党的正人君子众正盈朝的时候是什么景象……

叶成学的热情他根本没法推却,只能安慰自己到了南直隶见机行事,不要和东林党走得太近。

见王文龙终于答应,叶成学一脸欣喜,他将两张对子仔细的折好:“一回南直隶,我便帮先生联系,等见到东林书院的群贤先生便知我的意思。”

接着叶成学又叫来书童,很快便取出一包五十两的大银。

叶成学:“权作先生润笔之资。”

王文龙心中感叹,这年代帮人写文题字挣的钱是真不少,怪不得明代文人都可以靠帮人写墓志铭题字过生活。

官居内阁首府的李东阳退休回家后靠给人写诗文挣外快,上门求字者,络绎不绝,有一天他的夫人刚把笔墨拿来,李东阳脸上就露出倦色。

他的夫人直接笑道:“今日设客,可使案无余菜耶?”李阁老闻言只能提笔继续工作。

五十两就写两个对子,这钱挣的多轻松?就是首辅也会动心。

却之不恭,王文龙忙将钱财收下。

眼看要到中午,王文龙便叫马婆子带上几个作坊中的工人赶快出去买菜,中午要好好招待叶成学一顿。

此时的文人交往都要讲究排场,穷困一点的县官甚至宁愿支借县中钱粮来宴请往来的士人。

叶成学到王文龙家吃饭,王文龙虽然不

能说豪奢,但一顿午饭还是要弄得丰盛的。

他掏了几两银子让马婆子去买活虾回来锤虾丸,又去门口酒店借伙计和炉灶,蒸鱼、切腊肉,让王平保赶快出坊去沽酒。

忙活小半个时辰,整了满满一桌席面,王文龙和叶成学上桌,邓志谟做陪。

吃喝完毕,叶成学从福清赶路到福州府,此时也累了。

见他捂嘴打呵欠王文龙邀请道:“不如就在家中小住。”

叶成学欣然答应,“如此,有劳贤兄了。”

“哪里的话。”

让马婆子带着叶成学去客房歇息,王文龙回到花厅,见一桌酒菜剩了小半桌。

之前他问叶成学爱吃什么,叶成学说了几个菜,还说想吃海味炖鸡,于是王文龙专门叫去门前酒店借猛火灶烧了一盅鲍鱼花胶鸡。

他和邓志谟已经尽量吃了,可叶成学点菜后就没什么胃口,夹来大块鸡腿只啃了两口,半只鸡腿连肉带骨头吐到骨碟里。

王文龙看的不舍,他也知道叶成学也并非刻意浪费,刚才席间叶成学谈起百姓困苦也是满脸愁容。

只是他父亲是高官,家中又金银成山,叶成学今年才二十出头就恩荫入国子监,以后自然当官,他从骨子里难以真正理解百姓苦楚,至于什么鲍鱼肥鸡在他眼里不过是普通吃食而已。

又想到此时福州百姓还在受灾,王文龙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他回头叫来王平保说:“挑些桌上干净的菜给作坊工人加餐,看哪家工人困苦,晚上也记得给他们装几碗菜,估计晚餐还得剩。”

回到书房,王文龙摊开稿纸继续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