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内心极其愤怒。

    不仅仅是对蒙恬,也对,方士。

    他数年前,尚在弱冠之时,就以军司马的身份随蒙恬知北疆,已有数年不曾在始皇帝身边。直到去岁冬,始皇帝命宫人后妃乃至大臣试药时,方才回咸阳。

    于他而言,自己的父亲已经非常陌生。

    然而纵使陌生,依然是自己父亲!

    虽然身在北疆,然而他亦知这几年,方士是如何欺瞒自己父亲的。

    始皇帝于咸阳建二百七十宫观,命卫尉府护卫之,又命六国美女服侍,日日供应赏赐,所求者,唯不死之药而已。

    方士视始皇帝易欺,先是言自己有神仙传法,不食五谷,而以金珠之物为食,始皇帝姓之,搜天下以供养方士。

    而后,因大臣反对甚众,方士又言,长生乃是逆天,不可见天日,亦不可与外人知之。自此始皇帝不见外臣,不见后妃,每日在二百七十宫观中搬来搬去。别说大臣,甚至连内侍都不知道始皇帝夜宿何处。

    自此,天下事皆需由方士报之于始皇帝陛下,甚至于方士乃越俎代庖,假传始皇帝律令。

    至事败,始皇帝捉住侯生,乃从他逃跑的行伍中,搜出金数万,珠玉不知几何!

    更得知,徐福前去祈福所带的三千童男童女,并非方士们从民间搜罗来的灵慧之小儿。

    而是,方士们淫乱六国美女所生下的孽子!

    此,奇耻大辱也!

    然而,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扶苏还得大臣们哭告,始皇帝陛下笃信方士,亦欲学方士所言,以金珠为食!

    幸得大臣们以死进谏,始皇帝退而求其次,乃令方士以朱砂,硫磺,木炭,金铁等物,炼制金丹,以代金珠!

    一想到这点,扶苏就觉得自己冷汗直流。

    幸而始皇帝谨慎,服丹前必遣人试药,便是不死之药亦如此。方士们亦知,不敢下猛药。

    否则的话,始皇帝陛下危矣!

    毕竟,吞金,哪有不死!

    不过,扶苏断定,始皇帝亦曾服丹!

    他自幼好学,诸子百家,皆有狩猎,包括道家。

    此时的道家和方士彼此取对方之论而补己,已经和方士几乎等同,亦有不少道家学子开炉炼丹,甚至比方士更严谨,还会记录服用丹药后的症状。

    而用气而性燥,常有类疯癫之态……

    始皇帝此时面貌,正是磕了丹药后最典型的症状!

    “方士!”

    扶苏心中升起勃勃的怒火,他狠狠瞪了蒙恬一眼。

    恰好蒙恬此时亦是一脸难堪地看了过来。

    蒙恬此时是郁闷的。

    他之所以向始皇帝报告此事,乃是因为一片忠心。

    始皇帝要求长生之药他早就听闻,虽然同样痛恨方士欺瞒于始皇帝,不相信这世间有神仙,然而在见到云梦山天门台上那个年轻人时,他却突然重新有了希望。

    这天下如许之大,或者,真有神仙?

    就算无神仙之属,或真有异人,或者方士,真能炼制不死之药?

    正是因为这份忠心,蒙恬才会冒着触怒始皇帝的危险,准备把此事说出来。

    然而,始皇帝的反应让他吓了一大跳。

    竖子?

    猪犬之徒?

    尔辈?

    尔辈的意思,不就是自己也被包括其中?

    这年头的人都比较文雅,因为词汇量较少,尚没有后世那么博大精深,更没有衍生出诸多代指词。

    这年头说某人无状,也就是没有礼貌,都已经是极度严重的指责了。稍微要点面子的,要么立刻脱胎换骨,要么自杀谢罪。

    要放现代,那起码得来句傻逼。

    至于竖子……

    其威力至少是后世骂“杂种”的十倍。

    而猪犬之徒,若是被翻译成“猪狗一般的东西”,已经是春秋笔法到了极致,确切的翻译应该是“此处省略问候长辈女性亲人并且上溯十八代者一千字”。

    这便是蒙恬不曾想到的一点。

    他万万没想到,以始皇帝之尊,在玉阶之下,居然当着扶苏的面……

    对自己以一千句妈卖批糊脸!

    “哗啦”一声乱响,却是始皇帝怒不可遏地直接掀翻了已经被踹翻的书案,这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挥手让几名已经处处挂彩的内侍退下,重新把宝剑插回腰间,这才缓缓地开口:“遇异人,而后如何?”

    蒙恬小心地看了始皇帝一眼,对方眼中的红光让他心中一颤。

    “扶苏,你来说。”

    “此异人能号令群兽,上将军身边仅有材官百人,不足以剿灭!”

    开口的正是扶苏,他此时已经一脸正色,如实道来,不敢隐瞒。但说的比较委婉,同样不敢直言蒙恬已心有顾虑。

    “故,上将军连夜返回江陵,欲要调集大军,围而猎之,聚而灭之!”

    这自然与蒙恬所意略有不同,他想让自己结伴再去一观,确定真假,但扶苏压根不信异人,故此言:不如直接带兵灭之。

    “因始皇帝召,此事暂时搁下。然臣此番回江陵,必和上将军起大军,踏平云梦山!”

    “必不使有一人一兽逃出生天!”扶苏语气铿锵地开口。

    “果如此吗?”始皇帝眼中泛着红光,目光如鹰一般在扶苏与蒙恬身上扫过。

    “罢了!”

    他突然慨然一叹,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吾儿仁孝,朕早知之矣。”

    “既如此,尔等且退下!”

    他挥了挥手,意味深长地看着扶苏与蒙恬。

    “朕只愿,尔等无负朕信!”

    扶苏与蒙恬齐刷刷回答。

    “臣必万死不辞!”

    看着两人歌且舞之,再拜而退,始皇帝重新坐回御座之上,目光中冷光闪耀。

    他看了眼前正忙乱收拾书简的内侍一眼,突然开口:“令高!”

    一个瘦削之人从柱子后疾步而出,虽然步伐仓促,身上的袍袖却飘然不乱。

    正是赵高!

    他优雅地拜于始皇帝面前:“臣在!”

    “云梦县发生何事,卫尉府可有密报传来?”始皇帝摩挲着自己的短髯,冷冷地开口。

    大秦有四军,而除四军之外,尚有一私军,由始皇帝亲自掌之!

    曰,卫尉!

    卫尉不仅拱卫咸阳,负责皇宫守卫,还兼秘谍,查天下之事!

    统领卫尉者,为始皇帝之家奴名羯者。

    然方士欺瞒始皇帝,始皇帝乃命大索方士,南出楚地者为扶苏蒙恬,而东去齐地者即为羯!

    羯带走了卫尉一部,剩下的则是掌握在秦始皇手中,由身受重恩的赵高代为传令!

    包括卫尉密报,也由赵高收取!

    毕竟,赵高之父就是中郎令,中郎令本来就负责这些。

    “臣不知也!”然而赵高的回答却让始皇帝有些意外。

    “为何?”他摸了摸自己的剑柄。

    “因事涉大子扶苏,臣不敢窥始皇帝家事,故请少子胡亥领之!”赵高不卑不亢。

    “既如此,传少子胡亥!”始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并不是傻瓜。

    即使刚才在盛怒中,他依然能够看出,扶苏所谓蒙恬特地去江陵搬取大军之语,是为遮掩!

    此二人,必有大事瞒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