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受到这般污蔑,杜有邻呆愣了许久,只觉奇耻大辱,气得喘不来气。

    卢丰娘则已恼得破口大骂出来。

    “昧你钱财?啖狗肠!京兆杜、范阳卢能昧你钱财,我郎君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入仕当的都是清贵官,能昧你那点钱财?堂堂二王三恪,如今学着无赖坑蒙拐骗不成?!”

    “昨夜运了财物到杜宅,早已登记在册。礼单杜家收了、礼车在此放了一夜,今日只剩些破布土石,大家有目共睹,还敢抵赖?”

    卢丰娘气得发疯,大声尖叫,半点没有什么范阳卢氏的体面,仿如市井泼妇。

    “你胡说,胡说!年节将至,我家每天有多少年礼要打点,能顾上核对你大半夜送来的礼?借着官威想诓我家钱财吗?我郎君虽贬官了,我……我,我曾祖也是当过尚书右丞的!”

    “我阿郎是何身份?岂能诓你们这样旁枝末族、小门小户?”

    “……”

    争吵声已传开来,全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让彩云去后院请二娘出面,因近日来总听全福说薛郎君了得听到耳朵发茧,他还特意让人去请薛白。

    因杜媗根本就不想看到杨慎矜,今日一直躲在屋中,杜妗则陪着她。此时姐妹二人也被惊动,也懒得梳洗,从东边绕过游廊赶向前堂。

    到了第四进院,遇到青岚提着灯笼,引着薛白从西面游廊过来。杜媗连忙低下头,避了避他。

    薛白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木匣,语气平和,道:“我过去就够了,伱们回房待着吧?”

    “好,目中无人的老货,你莫给他好脸。”杜妗拉过杜媗便走。

    杜媗回头看了一眼,捋了捋没梳好的头发。

    此时前堂上吵得更为激烈,旁人都乱成一锅粥,唯有薛白不慌不忙。

    “说没拿便是没拿!你们又要搜一遍不成?!”

    “杜家娘子既是不认,此事闹到最后,唯有报官而已。”

    “咚咚咚。”

    有人敲了敲屏风。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来人分明还是少年,气场却比杜有邻还强些。

    “杨中丞,又见面了。”薛白道,“今日右相府送了我两盒玉露团,你吃吗?”

    杨慎矜没表现出有多怕李林甫,摇头道:“不必了。”

    “那你吃吗?”薛白捧着匣子走到杨家管事面前。

    “这……小人不敢。”

    薛白道:“财物在哪里,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阿郎,小人真不知啊,财物在那边清点过之后,直接运到了杜宅。”

    “那就报官,仔细查查。但京兆府吉法曹这两日不在,这案子是否会被拖几日?杨中丞怎么看?”

    杨慎矜道:“我方才已说,我绝不愿为难媗娘,此事……罢了。”

    薛白到了,无非也只是冲着右相的面子大家平息下来,杨慎矜本就不打算报官或亲自与杜宅撕破脸。

    他瞪了自己的管事一眼,叱骂道:“一点钱财,吵吵嚷嚷,失了礼数。”

    “小人是一时着急。”

    杨慎矜又骂了几句,满口的贵族礼数,却没向杜宅赔礼,强调了杨家不缺那点钱财,负手离开。

    ~~

    卢丰娘气得不行,让全瑞跟过去盯着,高声讥讽了两句。

    “以免杨中丞在路上落了甚物件,又说是杜宅拿的。”

    总之,名门望姓吵架,并没比寻常百姓风雅太多。

    好不容易将那高高在上的二王三恪请走了,卢丰娘转回堂上,当即便向薛白道:“果然吧,是他家管事拿的?”

    “应该不是。”

    薛白应了,转而向全瑞问道:“全管事辛苦,缘何收礼时不曾核对过?”

    全瑞满脸苦意,急道:“马上要年节了,昨夜一共收了十三份礼单。而杨家的礼是夜里送来的,且昨夜押车的并不是他家的奴仆,而是一群粗鲁汉子,卸了车当即便走了,岂容我们当面清点?”

    卢丰娘道:“高门贵胄岂有这般做事的?必是为了诓我家。”

    “就是说呀。”全瑞愁得不行,“老奴见那阵势,连忙找出礼单看了,太厚了啊,怕不是能把祖宅都买下来,岂有年礼送这般厚的?连忙报了主家,不敢再碰那堆物件,担心得一整夜没睡好。”

    “礼单呢?”

    “已还给他了。”

    薛白向全瑞问了礼单上的物件,心里已确定下来,让仆奴都退了,看了一眼杜家三人,最后招过杜五郎。

    “并非杨慎矜故意诓我们,他别宅被人抄了,那些财物也是讨要回来的,算时间,该是直接就送过来了……”

    “那他一定知道,就算他不知,他那管事油头油脑的,岂可能不知?!”卢丰娘急得不行,“不是我们拿了他的财物,让他自去查清楚!”

    杜五郎连忙扶着她,劝道:“阿娘,你可别急,还是找姐姐们商议呗。”

    连他都明白过来,这种事情若由杜家去闹,是要得罪人的。

    “你姐姐又要哭了。”卢丰娘看向薛白,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杨慎矜不可能报官,但他看杜家势小、认为杜家易欺,也是事实。当务之急,伯父自谋官便是,不必理他。”

    有些人就喜欢趁人之危,来纳些往日清贵的书香门第之女来作妾,若杜有邻如今还是五品赞善大夫,杨慎矜自不敢提这事。

    “可,可他泼杜家脏水怎么办?”

    薛白道:“自强者,人恒强之。”

    他并不想告诉卢丰娘太多,以他引为座右铭的一句孟子之言淡淡应了。

    指责杨钊吞了财物,这种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杨慎矜早晚会做,杜家没必要抢在前面。

    卢丰娘一愣。

    她知自家郎君素来最重视名声,哪受得了杨慎矜之后到处说杜家贪了礼物。

    “郎君,杜家可不能让人害了名声啊!你说是吧?”

    “咳咳咳。”

    杜有邻剧烈地咳了起来。

    杨慎矜兼任两三个实权官职,在他这种散官眼里其实是不得了的高官了,敢抄杨慎矜家的人,得罪了会是什么样?

    “盗名暗世!乌烟瘴气!气煞我也!”

    怒骂了两声,杜有邻一手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来,闭上眼揉着头,该是被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卢丰娘不敢再问,上前嘘寒问暖,杜五郎赶紧跪在一旁服侍。

    “无妨,让老夫清静清静。”

    杜有邻挥退他们,以手覆额,目光瞥去,只见薛白又问卢丰娘借铜锅,说是要制菜肴作为给虢国夫人的礼物。

    这便是这竖子所说的“自强者,人恒强之”,不思以才学报效天子,只知以裙带幸进。

    再想到李林甫巴结武惠妃拜相以来,忠直之臣罢黜流放,风气日坏,他真感到一阵头疼,整个人蔫了一般。

    “唉……”

    ~~

    这夜里,杜宅的后罩院里灯火一直亮到深夜。

    厨房里忽然响起“滋滋”之声,白烟腾起,一阵香气四溢。

    “闻着好香,你说的是这感觉吧?!”

    杜五郎本已乏困,忽然兴奋起来。

    住在后罩院的几個婢女也纷纷推门出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走水了吗?烧了什么?好香。”

    之后杜家姐妹也被惊动了,到后罩院看发生了何事。

    却见众人围在厨房里,薛白与青岚手里端着一盘菜在闻,杜五郎拿着一双筷子从盘里夹了一块又一块,一个又一个投喂给伸着脖子的婢女们。

    “怎么样?”

    “好吃!”

    “太好吃了!”

    “……”

    杜妗尝过之后,回味良久,却是道:“味道是很好,但有些许臭味。”

    她没吃过贱肉,不太形容得出。

    “嗯,这猪肉气味骚,熬的油带了些味道。”薛白已研究了许久,得出结论,“该是猪得阉过了再养。”

    “上哪找阉过了才养的猪?”杜五郎道:“这次用生姜浸过,已经很好吃了,二姐就是挑食。”

    “有黄酒吗?”

    “当然,阿爷在院子里埋了好几坛,有房县黄酒,我去挖来!”

    杜五郎已被馋虫以及制出佳肴的成就感冲昏了脑袋,拔腿就跑。

    薛白则向杜家姐妹道:“明日上午再买些材料试两次,下午杨钊就会带我去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好,我与阿爷说。”

    “有钱吗?”

    待薛白拿了些钱还给青岚。青岚原本正高兴,见他从别人处借钱还自己,不由哼道:“我可没有急着要薛郎君还。”

    “虽说是过命的交情,但能薅富人还是薅富人。”

    听得薛白这句话,青岚又高兴起来,飞快瞥了他一眼,暗自偷笑。

    ~~

    次日,杜宅没有人再提杨慎矜一事,没来由败坏了心情。

    但那么一大笔财物不见了,即使不报官,想必也不会轻易了结。

    杜有邻想到这些,一阵头疼,当卢丰娘又来聒噪,他便道:“二娘昨日说,哥奴送了些奴婢,你到东市署去过贱立契,将人领回来。”

    “称他声右相太为难郎君了是吗?唉。”卢丰娘道:“这时节去领许多奴婢,真要让人冤我们昧了那老货的钱财。”

    “去吧,说是抄没的,早点过贱,莫待他们被流放了。”

    卢丰娘焦头烂额,却还不忘先吩咐人把饭菜给杜有邻端来,方才让全瑞备车带她到东市署办契书。

    书房终于清静了……

    “吱呀。”

    杜妗推门进来,行了万福,问道:“阿爷可打算下午随薛白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杜有邻有些怕这个女儿,抚须道:“见那等人,毕竟于老夫清名有碍。”

    “阿爷说的是,待杜家被人欺死了,也便无碍了。”

    “你听老夫说。”杜有邻也不恼,微微压低了些声音,显得郑重了些,“官途凶险,如今哥奴阻隔圣听,排除异己,非君子入仕之时。待来年,哥奴罢相,你两个兄长便要调回京城,老夫自有杜氏的人情关系留到那时打点。”

    “是,落难时京兆杜氏不能出手相救,唯待索斗鸡罢相了,还能做顺手人情?”

    杜妗这般奚落了一句之后,对杜有邻愈发失望,只恨自己不是男儿。

    “但阿爷可想过,索斗鸡为何放过杜家,是他的良心忽然重新长出来了?他不过是要杜家为他做事,那这些日子,阿爷在这里亨清静时,可想过是谁在撑着杜家上头这片天?!”

    良久,杜有邻苦了脸,道:“老夫能奈何呢?劝不动圣人,连不愿踏入污浊都不行吗?”

    “阿爷差点被杖杀在大理寺,但既然活下来了,该撑着杜家。”

    杜有邻愣了愣,站起身来,但目光落在案上那本《曲江集》上,他不知想到什么,却又停下脚步,喃喃叹息。

    “何必为难你阿爷啊?老夫本就……本就没那般能耐……”

    杜妗无言以对。

    她心知让一个男子、让一个父亲承认自己弱,是极为难之事,终究不再多劝。

    “是女儿错了,阿爷莫怪。”

    柔声道歉之后,她行了万福,转身退下。

    杜有邻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继续看书。

    不多时,门外有仆奴唤道:“阿郎,饭菜到了。”

    “嗯。”

    忽然,杜有邻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处,几盘菜肴被端上了桌案。

    他脸色郑重起来,一手拉着袖子,一手执起筷子,冲着油光发亮那盘伸了过去,夹菜入口,咀嚼了两下,目中绽出震惊之色。

    “珍馐!”

    ~~

    到了午时,厨房又送了两块胡饼到书房。

    杜五郎探头往书房偷看着,拉过送菜的奴仆,问道:“阿爷如何说?”

    “阿郎不愿吃胡饼,问早间送的菜肴还有无。”

    “不出我所料,还有呢?要你说的话可说了?”

    “说了,早间是试做的小菜,一会薛郎君要带胡十三娘到虢国夫人府上做几道大菜。”

    “好。”

    杜五郎递过一小串钱,低声道:“莫让阿爷知晓了,你去吧。”

    忽然“吱呀”一声响,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只见杜有邻站在那,脸上是一副捐躯赴难的沉重表情。

    ……

    马车出门,杜五郎不由得意,低声道:“看吧,我的办法比二姐的劝说更有用。”

    薛白摇了摇头,口中却道:“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