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进阁楼,小炉上,煎茶的水已沸腾。

    “薛灵那座宅院,乃薛仁贵于北衙六军任将之时所置,虽不如后来的大将军府,但传给了二房,也是祖宅。若守不住,得被人说不孝,不论是为了阿爷还是祖宅,薛白都该来一趟。”

    “想必是他昨日没想明白这些,不肯为假父操劳,今日想明白了就会来的……”

    达奚盈盈很有耐心,煎着茶等待。

    不多时,她得到了一个消息。

    “娘子,我们安排在长寿坊薛家宅院里的无赖,被长安县吏赶出来了。”

    “为何?”

    “还未过契……”

    “薛灵欠债的借据给他们看了吗?”

    “给了,但长安县尉说,苦主不肯认一夜之间欠下巨债,怀疑我们设赌、设骗,要查此事。”

    达奚盈盈一皱眉,恼道:“我赌坊设在万年县,与他长安县何干?多管闲事。”

    她并不在意那座小宅院,只是奇怪分明只是过来谈两句话就能解决之事,薛白为何要弄得如此复杂?

    很快又有人匆匆赶来,禀道:“娘子,薛白往道政坊来了。”

    达奚盈盈微微一笑,瞬间明白了。

    在谈话之前先展示能耐,换作是她亦会如此,普普通通的小伎俩罢了。

    “把薛灵狠狠打一顿带来,债簿拿来。”

    这边做好准备,薛白也到了道政坊。

    然而,他没来找她,而是径直进了丰味楼。

    ~~

    大堂上一片忙碌,曲水也不知是从何处看到了薛白,匆匆迎过来。

    “薛郎君来了,五郎在后厨,大娘在账房,二娘在后院阁楼。”

    薛白走过忙碌的大堂,稍稍犹豫了一下,去了账房。

    在门外已听到了“噼里啪啦”之声,推开虚掩的门进去,只见一名端丽女子正坐在桌前,纤纤玉手拾起两块金饼称重,拨动算盘,提笔记账。

    “何事?”杜媗头也不抬,淡淡问了一句。

    薛白初次发现,她在外面的时候还挺有气势。

    杜媗等了片刻不见回答,抬头一见是他来了,连忙低下眼眸,略微慌乱。

    这两日她在家中始终与杜妗待在一起,姐妹二人平常就没有单独与薛白相处过,此时薛白一走近,她马上就不自然起来。

    她甚至不唤他,嘴巴张了两下,好像在说“你来了”,但声音很小,忽然不会说话了一般。

    “我过来看看。”薛白走上前,看了一眼账簿,“上次说有个记账的方法教你……”

    “忙过这一阵吧?”杜媗似乎没心思学。

    薛白见她如此不安,心念一动。

    杜媗与杜妗用的是同样的香料,只是更淡些。薛白看着她们时能闻出细微的差别来,不看人却闻不出。

    前一夜那女子来时,他睡得正沉且帷幔里太黑,迷迷糊糊的,没认出是谁。昨夜他倒是故意把帷幔拉开,但被弄醒时又被拉上了。

    那女子一直咬牙强忍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似不愿被他知晓是谁,他也就没再猜测、专心享受。

    但此时再看杜媗的身段,以及相处时的感受,应该就是她了……

    “你还有事吗?”杜媗问道,不自觉地侧过身子,“若无事,伱去找二娘吧。”

    “没事,你先忙。”

    薛白见她有疏远之意,重新疑惑了起来。

    他离开了账房,登上后院的阁楼。

    凭栏而立,能看到邻近几个院落的风景。

    “那边便是清凉斋,本是春夏时用的暗赌坊,听说其东主打算在曲江池附近新置宅院。”杜妗不知从何处转出来,悠悠道:“薛灵就是在清凉斋输得倾家荡产。”

    “东主是何人,知道吗?”

    “还不知。”杜妗道:“他大概想结交你,否则也该派人来丰味楼讨债了。”

    “冲我来的?”

    杜妗道:“大唐官场最重才干与声望,声望首论孝,圣人非常看重‘孝’之一字,你必须救薛灵。”

    薛白道:“我正是在为救薛灵而奋力奔走。”

    “嗯?”

    “上午,我去求助了薛徽;午间,我到长安县衙报案,暂时拿回了祖宅;午后,我到丰味楼来支钱。明日,我还会去找杨钊借钱,带到长安县衙,以示愿还债的诚意、救薛灵的决心。”

    杜妗听着,不由抿唇一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此一来,谁能说你不孝?万一此事传到圣人耳中,你可谓是长安城最大的孝子了。”

    “可行?”

    “自然可行,我来设法将此事传扬出去。”杜妗喜欢他的聪明,赞道:“本是一桩小意外,却可由此让你孝名远扬,于你的官途有极大的裨益……只怕万一薛灵死了。”

    “不会,对方讨债也好,别有用心也罢,杀他无益,只会惹上麻烦。”薛白道:“且让他们养着他。”

    “你真是只老狐狸。”

    两人议计这些,颇有种狼狈为奸之感。

    她笑着凑近,薛白鼻间有香气萦绕,感到气氛有些不同。

    他想起还有一事要说,云淡风轻道:“对了,我明夜会到虢国夫人府求助,也是为薛灵之事。或许会有两三日不在,许多事还须你顾……”

    话音未落,杜妗一把将他从栏杆边拉进阁楼里。

    她脚尖踮了踮,凑近,封住了他的嘴。

    薛白初时觉得突兀,瞬间却明白了过来。

    凭杆处的雕花木门被靴子一勾,关上,小阁里的帘帷轻轻晃动,响起沉重的呼吸声。

    “夜里是你?”

    “嗯……”

    ~~

    后院厨房中,厨娘拿起一根洛阳东关萝卜,放入水盆用力搓着,随着水花荡漾,将它搓得干干净净。

    其后,她端起水盆,毫不保留地用力一泼,水流遂尽情渲泻,汇入小沟。

    灶台处,茅草一点就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很快就将木柴烧旺,干柴烈火,熊熊而燃。

    胡十三娘洗净手,用力擦在了小腹上,拿起锅铲,准备大干一番。

    一块白腻的白膏油下锅,瞬间就在火热的铁锅里融化开来……

    ~~

    “二娘。”

    曲水匆匆小跑到阁楼外,见门关着,禀道:“有客来找薛郎君,原话是问薛灵之子是否在此……二娘?”

    “不见,轰走。”

    杜妗短促地回应,声音有些奇怪。

    曲水愣了愣,只好以为二娘生气了,连忙跑开。

    很快,门内响起了桌子的晃动声。

    杜妗坐在桌面上,高仰着头,死死咬着唇,听得脚步声远去,终于长长地哼了一声。

    她伸出一双玉手握住了薛白的腰带,笨拙地拉扯了两下,没能拉开。

    这是她送他的,羊皮腰带,拴得很紧。

    “我来解。”

    “嗯……”

    薛白解了一会,还没解开,她不满,撒娇般地拉了拉他。

    卡住了的腰带猛地一下被扯开,掉落在地上。

    ……

    风渐渐大了,吹着檐角下的铃铛,发出清脆之音。

    天空中有两朵云被吹得汇在了一起,交织融合成了一朵,水气氤氲,终于酝酿成了雨滴。

    春雨落下,润物无声。

    远处的柳树上响起了莺鸣,长安城被春雨一洗,仿佛有了新的颜色。

    正是“花怯晓风寒蝶梦,柳愁春雨湿莺声”。

    ~~

    “娘子,薛白说……不见客。”

    达奚盈盈皱起眉头,脸色逐渐不悦,吩咐道:“找些无赖汉去丰味楼讨账。”

    “是。”

    “我要亲自去看看。”

    “娘子,下雨了,还是……那小人去备车。”

    虽只有短短一段路,达奚盈盈却要乘坐马车。

    马车停在巷口,她掀开些车帘,向丰味楼看去,那些无赖已经到了,正在对着里面大喊。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薛灵欠我们钱,薛白就该还!”

    今日又是权贵宴客,达奚盈盈不敢为了一点小事得罪他们,让无赖们这般一喊,无非是为了让薛白感受到压力。

    这也是她的试探,借此观察这个让寿王关注的少年。

    很快,一个少年带着院护赶到,喊道:“你们再闹事,可就得罪虢国夫人了知道吗?这里可是虢国夫人的产业。”

    “薛白,你为何不还钱?!”

    达奚盈盈眉头一皱,心知这无赖认错人了。

    杜五郎眼看自己被认错了,摇了摇头,他才不愿意被当成那个活得古板无趣的薛白。

    但与这无知赖汉无甚好解释的,他手一抬,当即高喊道:“平阳郡公祖训,子孙后代,敢赌博者,永世逐出家门,不论父母儿女,恩断义绝。”

    脑海中想到那日他阿爷输了钱而痛骂他的样子,杜五郎气势一振,又补充道:“薛白谨守祖训,若替赌鬼还债,岂非不孝?”

    话语落在远处的马车上。

    达奚盈盈见了,向车辕上的施仲问道:“你看这杜誊是何样人?”

    “看着蠢笨,实则也蠢笨,偶尔有些惊人之语,世族子弟之底蕴多少有些。”施仲道,“总之,依寿王给的消息来看,当是薛白更有能耐。至于杜誊,该是偶有灵光的呆子。”

    “呆子?”达奚盈盈微微一笑,“薛平昭十年间必有人抚养,杜家真是近来恰巧救了他吗?你看这呆子与薛白的关系。”

    “娘子言下之意?”

    “这呆子也盯着。”达奚盈盈道:“寿王答应见我了吗?”

    “这……十王宅管得严,寿王说,还是等娘子查到线索了。”

    施仲说着,偷眼瞥去,见达奚盈盈脸色难看,低声道:“小人去为娘子找个美少年来……”

    ~~

    时隔三日,长安城暮鼓声又响。

    “咚。”

    “咚。”

    丰味楼中的宾客已逐渐散去,杜五郎伸了个懒腰,与杜媗一起走到后院。

    “大姐,你近来是生薛白的气了吗?因为他要搬走。”

    “没有啊。”杜媗偏过头,声音莫名有些温柔,“我没有生他的气。”

    小阁楼上,薛白与杜妗走了下来。

    “咦,你们方才去哪里了?有人来闹事。薛白,你阿爷之事要再不解决,人家要说你不孝的。”

    “在解决了。”

    杜妗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喃喃道:“下雨了?”

    “下好久了,二姐不知道吗?”

    “骑马回家好麻烦。”杜妗皱了皱眉。

    杜五郎摇了摇头,嘟囔道:“越来越娇气了。”

    四人原本忘了宵禁这回事,策马赶回杜宅,虽披着蓑衣,都还是沾湿了头发。

    马房中,却有几个瘦小的身影在喂马。

    “你们怎在这里?”

    “六哥。”

    薛崭领着弟弟妹妹们向杜家姐弟行了礼,方才答道:“我们帮忙喂马,我很会养马。”

    “好样的。”薛白拍了拍他的头,问道:“吃过了吗?”

    “吃得很饱,青岚阿姐给了我们很多吃的。六哥,我们在这里吃这么多没关系吗?”

    “哈哈,当然没关系。”杜五郎笑道:“你们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多谢五郎。”薛崭行礼之后,又向看薛白。

    “嗯,不用太拘束,但也别给人添麻烦。再住几日我们就回薛宅,再请个先生教你们读书可好?”

    “好。”

    薛崭其实不想读书,想去从军,效仿曾祖父建功立业,重振门楣,但眼前的六哥虽是才回来的,说话他却很愿意听。

    “六哥好厉害,真的能回家吗?”薛七娘薛问道:“那阿爷……”

    “七娘。”

    薛崭赶紧拉开妹妹,好像怕她一问真能把薛灵问回来。

    ~~

    夜幕降下。

    青岚给薛白擦着头发,说着今日与薛家诸人的相处,又答应接下来他不在的几天照顾他们,之后不情不愿地离开,自回后罩院去。

    薛白换了春衫,犹豫了一下,将屋门栓上,把桌案推到门边抵住。

    心里虽有些期盼杜妗今夜再来,彼此却都很清楚这段关系是见不得人的,她大抵有些嫉妒杨玉瑶的权势,而他还是得回馈杨玉瑶。

    ……

    这一夜睡得很沉,薛白醒来,搬开桌案,打开门,便见到青岚端着早膳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

    “郎君是想懒觉,防着我进去吗?”

    “是吧。”

    青岚才不怕他,不满道:“郎君自己说要读书上进的,下次不能这样……好不好?”

    她话说完了才想起问一句好不好。

    杜家姐妹却是已经去丰味楼了,看起来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好。

    薛白收拾停当,驱马出门,心想薛灵之事办到这样已然足够。

    倒是昨日颜真卿因为办案耽误,忘了给字帖。这其实是好事,最好今日也忘了,方有机会多去拜访。

    只拿一份字帖,哪能比得上拜师有益?

    大唐官场要的才干与声望,这两方面,薛白认为颜真卿都能对他助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