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大堂,觥筹交错。

    乡贡举子们初入长安,个个都是意气风发,高声议论着国事。

    不少人甚至毫不忌讳地谈论着天宝五载的韦坚案、柳勣案、杨慎衿案,痛骂李林甫。

    其中一桌正在说李林甫在任官的各个时期认错字的故事,高喊着“杖杜宰相”举杯敬酒,哈哈大笑。

    忽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

    “石堡城根本不该打!其城险固,吐蕃举国而守,事若不捷,退则狼狈!”

    薛白闻言,转头看去,只见是坐在隔壁桌的三个书生正在争执,喊话者年逾四旬,也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争执,面红耳赤。

    他不由疑惑,原来乡贡举子对家国大事也这般清楚。

    “不错。”元结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当即站了起来,开口道:“石堡城三面险绝,唯一径可上,倘若强攻,必死者数万,得不偿失,与其强攻,不如静待时机。”

    这个话题对于一众举子而言有些陌生,大部分人都转过身去,继续饮酒。

    唯有方才在争执的三个书生端了酒杯过来,想与他们这桌议论。

    “诸君春安,在下严庄,这两位是张通儒、平洌,我等皆是河北乡贡……”

    严庄三十余岁,思维敏捷,谈吐犀利,显得颇为干练;

    张通儒便是方才高喊之人,年纪最大,科举十年未能中第,看着十分落魄;

    平洌是个有些腼腆的年轻人,拿出行卷给众人看了,写得一手好文章。

    “方才便是我与张兄争论。”严庄道:“我认为一两年内西北便有战事。”

    “我依旧认为石堡城不值得发兵攻打。”

    严庄道:“问题不在于是否值得,须知自开元二十九年石堡陷城以来,大唐已休兵秣马六年,将士们已等得够久,如今该考虑的是如何打。”

    元结正要开口,闻言却是沉默一下。

    这是大唐边事最重要的时政之一,他一直都在关注,知道天宝三载圣人就已命皇甫惟明夺回石堡城,但以失败告终,如今正好又是三年,只怕圣意已决。

    末了,元结点点头道:“我依旧认为得不偿失,但看年初的募兵令,确有可能。”

    严庄道:“元兄是极聪明之人,以为该如何打?”

    郑虔抚须打断了这场谈话,问道:“你等可是在押策论题?”

    “回郑太学,是。”

    郑虔摇了摇头。

    薛白瞥见这一幕,明白了郑虔的意思,春闱的策论肯定不会出这种题目。朝廷就不太可能拿这种军国重事考一群举子。

    但大唐文人尚武之风也可见一斑。

    此时大家正是酒酣耳热,虽押不到策论题,议论时政却不亦乐乎。

    薛白不喜欢在这种场合发表看法,只偶尔应上几句无关痛痒,又不是全无作用的话。

    “连我们这些生员都在议论,想必吐蕃也早有防备了。”

    “薛小郎所言在理……”

    这般插上一句之后,薛白便观察着他们,看谁适合往后当朋党。

    今夜却只能观察到一些表层的东西。

    杜甫才华绝世,且有忧国忧民之心,但没有城府,在官场会很吃亏;元结文武全才,通实务、有谋略,但性格也是相当硬气。

    严庄也是才华不凡,相比起来却很有功利心,某方面可以说与薛白相像;张通儒已被磨了锐气,时不时挠着稀疏的头发叹气。

    平洌倒有些让人意外,初看时只是个腼腆少年,喝醉了以后言语却十分锋利。

    “我是随家乡的税赋一起发解到长安的,过潼关的时候我就在想,在想……圣人若是肯辛苦一点,河东的百姓能过得好很多。”

    杜五郎听得打了个嗝。

    平洌却又直接拿起酒壶灌,愈醉愈敢说,李林甫不该把持相位十余年,圣人久未巡幸洛阳、关东士民翘首以盼……连圣人不该扩建华清池他都敢说。

    杜甫听了,收起脸上的狂意,眼神渐渐深邃,显出沉郁之色。

    苏源明想阻止这些狂言,才要开口,元结已大笑着摆了摆手。

    “弱夫兄,莫怕人说真话,我辈要科举入仕,就是因为如今朝堂上敢说真话的人太少了。”

    元结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与平洌碰了一杯,道:“哥奴为固宠而蔽欺天子,放言‘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他要让百官像仪仗队所用的马一样终日无声,言路断绝,以便他长长久久把持国事……当今天下,百官已不敢言,若我等举子亦不敢言,那又何必登科及第?为了当仗马不成?!”

    “说的好!”杜甫醉态更浓,“入仕则志在致君尧舜,一扫不正之风,何惧之有?!”

    当即又有举子过来敬酒,气氛更为热烈。

    元结确实是太刚强了一点,但算不上不成熟。如今要在读书人当中有名气,就得骂李林甫,举子中更放肆的大有人在。

    依薛白不声不响谋好处的性子,平时多不愿沾这些事,但他此时已喝了一整杯,有些许醉意,竟也举杯与他们又共饮了一杯。

    毕竟他可以当恶人,可人间若没有正气,那就连传承都要垮了。

    得敬他们未入仕之前的意气风发。

    ~~

    夜深,宵禁。

    务本坊的各个旅舍酒楼里还有喧嚣声,长街上却已十分静谧。

    完全紧闭的酒楼大门被打开,杜五郎探出脑袋,左瞧瞧,右瞧瞧,没看到坊中巡卫,遂往后伸手,招了招。

    “走。”

    很快,几个醉熏熏的身影迅速跑过长街,老老少少都有,躲进国子监高墙边的黑暗中。

    哪怕是太学博士、国子监司业也不得宵禁行走,好在他们提前打点了门房,旁门还未锁,让他们能闪进国子监。

    “呼。”

    杜五郎惊魂未定,喃喃道:“我带太学博士犯禁啊?”

    转头一看,郑虔、苏源明已脚步踉跄地往学馆的方向去了。

    元结正从门房处搬起行李,杜甫捻着长须看着月亮,仿佛又有诗要溢出来。

    “你们也住国子监?”

    “长安城没旅舍了。”

    薛白道:“我们的号舍空着。”

    “走吧。”杜甫袖子一拂,摇头晃脑道:“带路。”

    杜五郎想到竟带着叔公辈的大诗家住号舍,只觉这一夜是如此奇妙。

    他与薛白刚补入国子监,只有一间很破的号舍。平时他们也不住,都是各自回家,好在被褥是有的。

    四人轻手轻脚地进去关上门,气氛安静,没了方才酒宴时的热闹。

    元结一进门便放行李,他从洛阳来,行李不算多;杜甫行李更少,只有一个书篓,里面全是行卷,全是诗文。

    酒后都没心情拾缀,他们连烛台都不点,各自躺下。

    再谈起薛白的诗,杜甫却不认为他背后有人代笔。

    “有时便是这般,脑中自有佳句冒出来,旁人不知这等情由,故则疑你。”

    薛白问道:“但不知该如何雕琢好诗,可否请杜公指点一二?”

    “伱可通音律?”

    “不通。”

    “作诗便如音律,深谙其道之后,信口便能吟出来……”

    杜五郎听着这些对话,只觉得杜甫这般教导了,与没教导也殊无差别。

    他酒劲上来,莫名其妙地嘟囔道:“好诗。”

    这是他一整夜说的最多的词。

    眼皮越来越沉,耳边薛白与杜甫对话越来越远。

    “杜公到长安,可打算去投行卷?”

    “明日便要去拜会左相。”

    “不知是当朝左相陈公,还是李公?”

    “……”

    ~~

    清晨。

    国子监号舍里,杜五郎一醒来就在小榻上哼哼叽叽,因昨夜喝了太多冷酒而肚疼。

    转头看去,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号舍里另外三人已不在了。

    有敲门声一直在响,他就是因此被吵醒的。开门一看,却是薛崭正站在那里。

    “嗯?薛七郎如何来了?”

    “阿娘问六哥昨夜没回家,可是住在号舍了?青岚姐也很担心,但让我别说。另外,颜县尉让人到家里,也想找六哥……”

    “昨夜有场很厉害的文会,酒喝得晚了。”

    “多厉害?”

    “如何说呢,杜甫你知道吧?你不知道,那我就无法与你说了。”

    杜五郎又倒回小榻上。

    薛崭便上前问道:“那我六哥呢?”

    杜五郎回想了一下,道:“昨夜隐隐好像听他们说,要去拜访谁来着……”

    他头也开始疼了,根本就想不起。

    ~~

    永乐坊。

    李适之的大宅院便在永乐坊西南隅,占了一坊的十六分之一。而周围的十余个小宅院亦是李府的附属,乃是给族人、幕客居住之处。

    薛白随杜甫翻身下马,目光看去,只见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侧门亦是关着,既不见门房,亦不见守卫。

    元结自有亲友要去相见,因此只有他们二人前来。

    杜甫上前叩动门环,等了许久才有人开门。

    “敢问……”

    “我家阿郎不见客。”

    杜甫遂递上拜帖,道:“杜子美拜见,还请通传一声。”

    “原来是杜先生,还请先进来。”

    那门房这才肯放两人进去,很快又关上门。

    李府豪阔,入内放眼看去,亭台楼阁精巧,底蕴不俗。一路走了许久,在一个偏厅坐下等了不多时,有爽朗的笑声响起,李适之绕过屏风。

    “子美多年未至长安,物是人非矣。”

    薛白与杜甫起身,目光看去,恍然有些明白,李林甫为何讨厌风度翩翩的官员了。

    不谈其它,只看李适之的风采,让人一看就觉得这就该是当朝宰相。

    李适之年逾五旬,乃唐太宗之曾孙,恒山愍王李承乾之孙。李承乾一度是唐太宗的太子,若不是谋反被废,皇位就是在他这一脉。

    “左相。”

    “莫再这般称呼。”李适之豁达一笑,摆手道:“我去岁便已罢相。”

    杜甫叹道:“听说了,因韦坚、皇甫惟明案牵扯?”

    李适之不等他引见,目光已看向薛白,笑道:“上元夜我见过你,诗词写得很好。”

    他抬手按了按,不让薛白执礼,接着又道:“不必多礼,相反,我还得多谢你。”

    “不知李公这是何意?”

    “坐下谈。”

    李适之不急着说这些事,举手投足显得十分洒脱。

    在薛白看来,他身上少了一点为官者当有的矜矜业业、如履薄冰,有太多的贵族气质,若是个闲散宗室可以称得上贤,但入官场不行。

    “子美可听了我的新诗?”李适之向杜甫问道。

    “还未耳闻。”

    “哈哈,我早便厌了与哥奴争斗,罢相之后还乐得清闲,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好诗。”

    杜甫听了,诗意再次涌起,却还耐心听李适之往后说。

    “可惜啊,哥奴心眼比针小,还不愿放过我。使人弹劾我,这一波尚未平息,柳勣案又起。”说到这里,李适之看向薛白,笑道:“幸而哥奴乱了阵脚,我才免遭外放,可不是该谢你吗?”

    “不敢当,我在此案当中,未起到任何作用。”

    李适之抚须道:“那是我想岔了……对了,你可知哥奴弹劾我的罪名为何?”

    “请李公指教。”

    “‘李适之与韦坚朋党,勾结废太子瑛之党羽’,不过是因我同情李瑛,他便如此污蔑。”

    薛白心念一动,须臾平静下来。

    当过左相的人,有着广阔的人脉、情报,多少能猜出一点事情。

    若李适之连这都做不到,他就不必冒着风险来相见了。

    “好了,不谈这些烦心事了。”李适之看了薛白一会,道:“子美难得来长安,我们该谈诗,你可听闻了?就在天宝四载,继张九龄离世四年后,贺知章也走了……”

    杜甫听得谈诗,刚拿出行卷,再听到李适之提起贺知章之死,却是收了行卷,拿出了他的毛笔。

    “再到长安,物是人非。我有一诗,欲与左相共赏。”

    “好。”

    杜甫面露悲恸,提笔,挥毫。

    他第一句便是写贺知章。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

    薛白看向李适之,已有所领悟。

    他不知这是真相或只是李适之的猜测,但若有人在十年间出手保护过薛锈之子薛平昭,莫非是张九龄、贺知章?

    故而,在贺知章死后一年间薛平昭便被转卖了?

    “……”

    杜甫还在奋笔疾书。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我真的又一天比一天晚了,完蛋,感觉这样会掉很多读追,得尽力调整回来,大家见谅~~今天又是8800字,我写《终宋》的时候一天根本没有这么多,求月票,求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