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肃正天下纲纪,衙署建得庄严高大。

    杨钊身穿一袭浅绿色官袍,手持竹笏,走出大门,扫视了台阶下的颜真卿一眼,举目望向远处,如浪潮般的举子已经往这边涌来。

    春闱泄题案只能揭了,当然,这一切与杨钊无关,他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今日只是来看热闹。

    “广平王至。”

    李俶驱马缓行,领着上千举子穿过承天门大街,在台阶前下马,朗声道:“敢问公是何人?为何在御史台前?”

    “长安县尉颜真卿,奉令查办春闱举子暴毙一案,已有结果,特来呈报。”

    “为何不先报京兆府、刑部?”

    “县令随京尹城郊视事,事涉春闱泄密,不敢怠慢,故呈与御史台。”

    颜真卿沉声回答,字字铿锵,以几句话表明他是公事公办,尽可能不让人挑出错处。

    原本计划由薛白率人逼迫王鉷服软,由王鉷来问话,但疑惑的是,为何是广平王来了?

    旁人看不出来,他却深知内情。如薛白所言,东宫不出手正好让举子自救,结果如此一来,于东宫好坏参半,于举子却绝非好事。

    “王鉷!”李俶再次喝问,“你身为御史中丞,兼春闱对试,此案合该由你来审,你可敢接?”

    王鉷眼神中闪过一丝讥意。

    原本,既决定妥协,他可与颜真卿“审查”泄题案,表明他这个御史中丞的正直能干,发现了科举舞弊,奏请覆试。

    这个过程很重要,为的是彰显朝廷的公允,维护的是圣人的威信,求一个皆大欢喜。

    总之,双方互相妥协,都是要让圣人心情好。

    但,此时他却懒得花力气给广平王造势,因此并不回答李俶的问题,只是缓步走上台阶,迎向举子们。

    “既然广平王与诸生不满,我将奏请圣人……覆试!”

    最后两个字声如雷绽,许多人当即欢呼起来。

    成了!

    突如其来地成了,甚至有些仓促。

    广平王才抵达皇城,喝叱王鉷两句话,他们辛辛苦苦求不得的覆试就真有了,这是何等的气慨。

    大唐有如此皇孙,必可国祚绵延,杜稷千古鼎盛。

    “覆试!覆试!”

    王鉷见此情形,微微冷笑,转身而去。

    他是故意这般潦草认输,表达的意思也简单,“广平王挟众望逼我!”

    那么,覆试不再是因为圣人爱护诸生,成了皇孙逼迫,到时圣人心情不好,反正不是发泄在右相府头上。

    他要为圣人再上贡一千万贯,与此相比,春闱不过一桩小事。

    ~~

    欢呼声中,有寥寥数人面露忧色。

    颜真卿手里还拿着泄题案的证据,此时却已没人在意这点;元结叹息一声,安慰自己,终究还是做成了……

    薛白目露思量,他比旁人更了解东宫为何非要冒险来争这声望。

    确实是冒险,至少现在,李隆基已经不会高兴了,东宫只能赌李俶的少年意气是否能始终被圣人喜爱、纵容。

    李亨看起来懦弱可欺,其实不好拿捏,别的事极为隐忍,有两样东西却一直不肯放手——兵权、声望。

    即使李林甫疯狂打压,到现在王忠嗣还兼着西北四镇的节度使,朝野倾向于东宫的大有人在。

    从某方面来说这没错,身为一国储君,至少要有在出事时能顺利继位的实力,这是底线,连这都不给,还当什么储君?

    出乱子时得有收拾局面的实力,李亨最后就是这么登基的,更可见他没错。

    可惜,权力斗争不讲对错。薛白被活埋时,李亨也不会问对或错。

    人各有立场,储君不可无储,弄臣也不可不弄。

    “多谢广平王为诸生求公平!”

    薛白高声喊了一句,走上台阶。

    他已颇有声望,立即有许多举子齐声跟着喊。

    薛白却接着道:“还请广平王再为江淮百姓作主,使他们不必再担心受韦坚之牵连,而惶惶不可终日。”

    杜五郎一愣,没想到薛白竟是现在就挑明此事,他遂第一个跟着薛白跑上台阶。

    他没明白此事之间的弯弯绕绕,真心觉得李俶气慨不凡,反而更为热忱,更为慷慨激昂。

    “对!请广平王听我细说,江淮百姓因韦坚案受了多少苦!分明是多交了三年租庸调,为朝廷修漕渠,反而被构陷为韦坚同党……”

    两个禁卫见这小胖子情绪激动,越说越靠近,伸手拦住。

    但杜五郎大声疾呼时的唾沫星子还是飘到了李俶脸上。

    李俶愣住了。

    因韦坚案而受罪的岂止江淮百姓?漕运从江淮修到京师,其中牵扯钱粮巨大,一年来想把这账理清楚的,全都被杖杀了!

    祼死者不计其数,大理寺鸟雀不敢栖息……真以为全都是东宫一系吗?

    东宫背了多大的冤枉蒙受这“交构”之罪,难道不希望早点了结此案吗?!

    可这事轻易?除非李林甫死,否则岂肯放掉这个排除异己的好借口?更何况,东宫是最不能沾这案子的……

    脑中思量万千,李俶接也不是,拒也不是,着实为难。

    下一刻,薛白伸手入怀,掏出一卷白帛;杜五郎脸色凝重,与他一起展开,显出上面的血字;元结大步上前,照着白帛高声念出;杜甫、皇甫冉一左一右站在旁,增添气势。

    “天宝初,韦坚任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增收三年租庸调以浚漕渠。”

    “……”

    杨钊原本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此时脸色已阴沉下来,以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白帛背面干涸的血字。

    他一直知道这血状在薛白手里,本以为薛白最多就是陪圣人打骨牌时偷偷呈上去,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当众拿出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必须尽快向右相当面解释清楚。

    想到此处,杨钊当即转身而走。

    而人群汹涌,都在朝御史台挤来。

    黄淮沿岸的乡贡远不止数十人,杨钊杀不完,无非是将开春以来在长安串联、准备带头挑事的数十人拿了,此时却换成了春闱五子带头。

    杨钊挤出人群,拐入皇城承天门大街,回头看去,只见御史台如同沸腾了一般。

    这桩大案,盖不住了。

    “牢狱充溢,征剥逋负,延及邻伍,裸尸公府,无止无休!”

    “韦坚案牵扯无辜者无数,天下人心惶惶。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方使布衣无一人及第。恳请广平王作主,了结此案,为蒙冤者申张!”

    “请广平王作主!”

    “请广平王作主!”

    在众目睽睽的期待中,年轻的皇孙避无可避,终于是伸手,接过了那封血状。

    这是他作为李氏子孙的担当。

    白帛入手,李俶反而一扫犹豫,面露坚毅之色。

    他看向薛白,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崇敬的眼神,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

    ~~

    平康坊,金吾卫正在静街。

    杨钊猜想右相是要出行了,该是想入宫面圣,赶紧去报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这次,李林甫平时围绕在身边的一群美婢都散了,只留下最心腹的四个女使守卫。

    “右相,我真是见鬼了,烧了一封血状,不知薛白从何处竟又找出一封,正在逼广平王插手此案!”

    说话间,杨钊已拜倒在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反应最快,第一个赶来。

    “什么?”李林甫果然还未得到消息,沉声道:“薛白为何如此?”

    杨钊只管此事对自己的影响,此时才开始思考东宫、右相、薛白在其中的利弊,一时也有些迷茫。

    他懒得细想,心知自己给右相抛砖引玉就够了。

    “是啊,当众翻出江淮漕渠的账,薛白这也是在找死啊……莫非他是恼怒东宫争他的声望,干脆同归于尽?”

    “蠢才。”

    李林甫果然叱骂,眼中精光闪动,思量着。

    可想来想去,此事对薛白而言无非是添些声望,风险却极大,根本就不值当的,总不可能真心想平息冤狱。

    那还真是宁死也要坑害东宫了?

    “右相,下官该死,没能办妥差事……”

    杨钊等了一会,不见李林甫说话,心中惶恐。

    然而,他偷眼瞧去,却发现右相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生气,这就太怪了,他分明还看到地上有瓷器的碎片。

    何况“野无遗贤”一事,右相费大力气为的就是不让草野之人妄议,此时所有事都办砸了,竟然不怒?

    再想到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名声,杨钊登时一顿胆寒。

    “也好。”

    李林甫终于叹息一声,起身,任女使替他将官服整理好,准备面圣。

    ~~

    梨园中依旧是仙庭景象。

    李隆基才起身,歌舞已经准备妥当了。

    乐师们拨弄着鼓笛,一百名舞师已经妆扮妥当,她们红罗抹额,穿的是白胯、绿衫,锦带缠了半臂,偏露着肩,鲜服靓妆,美不胜收。

    今日唱的是江南的曲子……

    “圣人,右相到了。”

    “召。”

    李隆基眼神中闪过不悦之色,且停了歌舞,让妃嫔们走远,独坐在那听着高力士诉说今日的新鲜事。

    过了一会,李林甫到了。

    “臣请圣人春安。”

    今日见礼时他却不见李隆基脸上的笑意,态度淡淡的。

    “右相近日常常觐见,国事可处置妥当了?”

    “臣有罪。”李林甫当即惶恐,“臣犯了疏忽……”

    他偷眼看去,只见宫娥端着玉盘过来摆在李隆基面前,一瞥间认出两个菜,孜然鱼包羊肉、同心生结脯。

    那鱼包羊肉是丰味楼最新的菜品,以小鲫鱼斩头去尾,去除内脏,剔掉鱼刺,以孜然烤制,羊肉则在铁锅煎熟,卷入鱼肚……坊间只有传闻,没想到圣人已经吃上了。

    可见,薛白的圣眷太浓。

    “臣确实授意王鉷严加审查春闱举子,落黜了许多布衣举子。以至于诸生不满,朝野沸腾,长安近日生乱,是臣没有处置好。”

    李隆基动作潇洒地夹了一块鱼包羊肉吃了,虽未发怒,却继续晾着李林甫。

    “为平息此事,臣构陷薛白、元结等人,押至大理寺狱,遂有‘春闱五子’挟众闹事,臣弹压不住,与王鉷奏请覆试,平息事态。”

    “臣身为宰相,未能办好政务,给圣人分忧,反而使京师乱象丛生,致诸生抱怨圣人,给有心人卖直邀名之机,臣有罪,罪大恶极。”

    李隆基淡淡问道:“谈谈这‘有心人’是谁。”

    李林甫打算先抛薛白这块砖,引出东宫那块玉,才张嘴,忽然想到了丰味楼的那幅画。

    圣人若看过那幅画,怕会当他是在公报私仇,进言得要顺意而为才是。

    与其点出最受喜爱的皇孙李俶,近来多在宫中打牌的薛白,不如直接点出东宫,还显得直率些。

    “今日诸生涌至御史台讨说法,看似广平王与五子带头,实则这些年轻人冲动,易被人利用。此事背后,恐怕有人指使……陛下,臣这宰相难当啊。”

    话到最后,李林甫郑重了许多,声音都沉郁起来。

    “韦坚案,臣从天宝五载查到六载,进展缓慢,却触到了太子的逆鳞,他现在利用几个年轻人以及一群激愤的举子对臣咄咄相逼。储君亦是君,君臣有别,臣无能……”

    李隆基叱道:“哥奴!伱好胆!”

    李林甫惊恐失措,告饶道:“臣知罪,臣无才望,本当不得这宰相。韦坚捅出的窟窿又太大,臣真是快堵不住了……”

    “够了!”

    一瞬间,李隆基眼中精光迸发,终于被激怒。

    此前,李林甫承认操纵科举、镇压诸生,甚至于以“野无遗贤”欺君,他都像没听到一样,连原因也不问,反而被这最后两句话激怒。

    因为“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漏当时之机”这句话,本就是在为天子做事。

    韦坚加收三年租庸调,疏浚漕渠,使江淮、山东的税赋贡品直抵长安,难道是送到他李林甫的府上吗?右相府占地才不到一坊的四分之一,装得下多少东西?

    浐水之上建宫苑,广运潭中造码头,舟楫行于望春楼下,天下珍品是直接送到这禁苑里来!

    广陵的锦、镜、铜器、海味;丹阳的京口绫衫段;晋陵的官端绫绣;会稽的罗、吴绫、绛纱;南海的玳瑁、真珠、象牙、沉香;豫章的名瓷、酒器、茶器;宣城的空青石、纸笔、黄连;始安的蕉葛、蚺蛇胆、翡翠;吴郡的糯米、方丈绫……

    凡大唐数十郡之珍品,供一人赏玩、恩赐,这上千万贯的钱财,到底是谁用掉的?!

    李林甫辛辛苦苦把持科场,落黜草野之士,为谁?这事做的不好,引得诸生对圣人不满,他错了。于是除掉那些告状者,再开覆试,为谁?

    矜矜业业,好不容易要平息事态了,竟还有人把血状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让天子情何以堪啊?!

    “陛下,臣太无能了啊!”

    李林甫拜倒在地,泣声道:“臣有负君恩,当不好这个宰执,请陛下另择贤良……”

    “起来。”

    李隆基的怒火本就不是冲他,此时已平静下来,亲手扶起李林甫。

    他知道,天下官员虽众,但能像李林甫这样尽心办事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毕竟这是继杨慎矜案之后第二次出了疏漏,还可以原谅。

    “右相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臣愚昧,请陛下指教。”

    “堂堂宰相,文官之首,当为朕处置国事,何以每每来找朕哭诉?你既不是贾斗鸡,又不是薛打牌。”

    说完这一句话,李隆基爽朗大笑,拍了拍李林甫的肩。

    李林甫感动无比,抹着泪连连谢恩。

    ……

    但不论君臣如何情深意重,这次李林甫就是没做好事,又把麻烦留给了圣人。

    李隆基不得不亲自处置此事。

    身为天子,他还不能像李林甫那么不择手段,务必得给臣民一个交代。

    “传旨。”

    不必招臣下商议,李隆基须臾已有了决断。

    “准王鉷所奏,覆试;禁足李俶半年,无诏不得出百孙院;召薛白觐见,朕会亲自过问江淮百姓之申告……”

    歌台舞榭上的乐师、舞师已经等了很久了,杨玉环与张云容说着趣事,笑盈盈地往这边跑来,恰听得李隆基这句吩咐。

    “圣人召小薛白来,今夜又要打骨牌吗?好啊,臣妾使人去唤三姐。”

    高力士听得贵妃一句话,只觉如聆仙籁,停下脚步,稍舒了一口气,等着圣人决断。

    今夜若不支牌桌而招薛白,圣人问过话之后只怕要杀人泄愤,东宫亦危,储位生变社稷摇晃;若圣人能不杀薛白,事态或许还有转机。

    一念之间,是暴政与怠政之间的天差地别,高力士屏息以待。

    却见李隆基目含恼怒,有一个微微摇头的动作,但终究是搓了搓手掌。

    第二章要晚一些,正在努力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