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时杨慎矜案发,侍御史卢铉攀咬薛白,杨贵妃一句“御前嚼舌”便将他从七品任上贬为了九品宫苑监主簿。

    如今半年过去,中元节在即,圣人将御驾亲临宗圣宫,卢铉提前到行宫安排,得到了裴冕的嘱咐。

    “你因薛白而贬,欲复官必除他。此次玉真公主带薛白去楼台观,又迁唐昌公主往,必为安排他们会见。你务必揭破此事,使圣人听闻。”

    “为何?”

    “圣人一向不喜旁人与唐昌公主来往,何况是薛平昭?”

    到了宗圣宫之后,卢铉便安排人盯着唐昌公主。这日,玉真公主遣人带唐昌公主往正殿谈论醮事,使人脱离了他的视线,他便知不对。

    再得知玉真公主带来的弟子中混杂了一个郎子,卢铉笃定是薛白来会面了,当即带着人来揭破。

    一路赶到紫云观,果见有年老女冠守着偏院。

    “进去!”

    卢铉毫不犹豫,带人强闯,“嘭”地撞开那被栓上的院门。

    穿过荒芜的小院,果见薛白拉着一个女冠避入小殿。

    “薛白,你在此何为?”

    卢铉直接逼近,同时让手下人去请宗圣宫中的宗亲、道长过来。

    此前咸宜公主指认薛白是逆贼之子却无人肯信,今日算是坐实了,薛白既敢暗会唐昌公主,往后就可以与他们母子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了。

    “为何躲?”卢铉讥道:“莫非伱调戏了紫云观的小坤道……”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愣。

    薛白确在殿中,手里也确实牵着一个小女冠,不是唐昌公主,确实就是个二八年华的漂亮小女冠。

    “你?”

    “卢御史。”薛白道:“你总与我为难,因与我有私仇是吧?”

    “快找。”

    卢铉惊愣,忙命人搜索这偏院。

    此时却又有数名老道联袂而来,王冰正在其中,人未至而声先至。

    “卢主簿何事喧闹?”

    “见过启玄真人。”

    卢铉才行了礼,目光再往后一看,只见启玄子王冰身旁还站着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忙惊道:“见过玄静真人!”

    老道长们并不理会,目光俱落在了薛白与李腾空身上。

    “腾空子,出了何事?”王冰问道。

    李腾空被这许多人围观,有些赧然,低头道:“他们……忽然闯进来……”

    “我们闯进来?”卢铉只觉这小女冠好不讲道理,急道:“你们在坤道宫观里卿卿我我,我为宫苑监主簿,我闯进来反而我不应当了?”

    忽然,有人拉了他一把,低声耳语了一句。

    “卢主簿,那是右相府的千金。”

    卢铉一惊,像是失了声,目光在薛白、李腾空脸上来回看着,连忙俯身赔罪道:“是下官不应当,是下官太鲁莽了。”

    “……”

    薛白看都没看卢铉,目光落在那几名老道长身上,心知这些人身份不一般,是李琮安排好来救场的。

    他能很直观地感受到李琮要表达的意思。

    皇长子正在迫不及待地拉拢他,迫不及待地展示其实力。

    但在薛白眼里,这不是实力,这只是人情。

    玉真公主、启玄真人、玄静真人,可以为了人情帮忙,却绝对不可能助李琮谋位。

    这一点,必须拎清楚。

    ~~

    数日间,已到了七月初。

    阳气渐收,天气却依旧有些炎热,立秋之后还有处暑。

    长安城往终南山的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禁卫骑兵回来驱驰,让行人避让。

    队伍中段,整齐的龙武军左右护卫,黄罗伞盖下有丝竹之声不停,乐曲飞扬,使整个行程都像是一场宴舞。

    庆王李琮的车马在队伍的中后段,相比前方杨家的奢豪车驾,显得十分简朴。

    马车中,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正趴在车窗边,贪婪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只觉一切都那么新奇。

    “阿爷,那是什么?”

    “那是老黄牛,正在拉车。”

    “俅儿好想近一些看,咦,那又是什么?”

    “那是柿子林,你吃过火晶柿子。”

    “阿爷,是嗦过,火晶柿子是拿来嗦的。”

    李琮不由大笑,十分开怀。

    这一路上,李俅遇到什么都得问,面对这些问题,李琮极有耐心。

    此时父子俩人都披着道袍,李俅忽然低头摸了摸衣袖,嘟囔了一句。

    “阿爷,当道士真好啊。”

    “俅儿为何这般说?”

    “可以出十王宅,哪都可以去。”

    李琮莫名有些心酸,拍了拍儿子的肩,眼神中的喜意渐渐褪去,目光凝重了些,愣愣看着远处美得如画卷一般的终南山。

    渐渐地,车驾驶进了终南山。

    庆王妃窦氏看了一眼李俅,低声道:“睡着了?”

    “嘘。”

    李琮俯身,抱起李俅,下了马车。

    “庆王,老奴来吧?”

    “不用。”

    李琮摇了摇头,踏上石阶,走向高处那恢宏的山门。

    山风吹动他的道袍,若只看背影,不见他那满脸的伤疤,看到的其实是个身材伟岸的父亲。

    但其实,李琮是没有亲生儿子的。

    他少年即与窦氏成婚,有一妻二孺十妾,却一直未有子嗣。当年旁人只说是他因脸上的伤疤而失去了储君之位,其实是不好明说没有子嗣才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直到十年前,废太子李瑛死后,四个儿子被过继到他膝下。

    他一直将四个儿子视为己出,几乎没有偏心,但若一定要说最喜爱其中哪个,那便是李俅。

    收养之初,李俨、李伸已到了懂事的年纪;李俅一岁,李备刚出生不久,记事起就视他为父,天然亲近。其中,李俅是李瑛与薛妃所生的嫡出,性情更亲人些;李备则是宫人所生,性情略木讷寡言。

    这次极难得能离开监禁,四个儿子期盼随驾出长安城,李琮为难许久,终究是选了李俅。

    一步一步进入宗圣宫,抵达所住的别馆,李琮微微气喘,目光看去,禁卫已列队巡视……走到哪都像是在十王宅。

    有道人赶来,行礼道:“见过庆王,贫道韦景昭,道号怀宝子,玄静真人之弟子。”

    “有劳真人了。”李琮轻声道。

    韦景昭连忙领着他们安顿,出了屋,小声感慨道:“庆王慈爱,待小郎君真好。”

    李琮眼神里浮起些许笑意。

    近年来,已无人再提他与儿子们是否亲生的问题,事实上他也不在意了,论血缘都是李家的子孙,重要的是,他在十年间一点点将他们抚养长大,他就是他们的亲生父亲。

    他们早已不是李瑛的儿子,是他李琮的儿子。

    “前几日出了一桩小事。”

    聊了一会之后,韦景昭似无意般地提起。

    “右相府的千金与名动长安的薛白在紫云观幽会,恰被宫苑监官员撞见了……”

    李琮听着,知道四妹已顺利接触到薛白了。

    他也知玉真公主、玄静真人等人只是出于人情帮忙,这些人根本就没想过他也要争储。因他们可怜他,看不起他。

    但,凭什么他身为长子却不能争储?

    丑陋?无子?这本不该是理由!

    比起相貌,一国之君更重要的难道不是治国的能力?且当皇帝难道只是为了传位子孙吗?世人为何直接就忽略了一个皇长子天生就有的抱负?何况他有儿子。

    忽视!所有人都在忽视他。

    而他已意识到自己有资格争一争,近来朝中有一股新的势力正在崛起,在右相与东宫的激烈争斗间,巧妙地将新贵杨家、河东裴家、失势旧党联合在一起,其中关键人物竟是个少年,薛白。

    恰好,薛白天然可以被他拉拢。

    他太需要这样一个立场一致的心腹自由地在十王宅之外为他积蓄势力了。

    ~~

    一整夜,薛白连在睡梦中都感受到野心的滋长。

    似梦似醒间,各种想法在冒出来。

    听说过皇孙失匿的人其实不在少数,而知道详情的人却极少。而年龄相符、身世不明,给了薛白一个极好的冒充机会。

    从李隆基给新出生的孙子起名“李倩”之事,便可以推测出他确认过李倩已死了。若要纂谋,得等李隆基死后。

    那就需要扶立一个能给三庶人平反的皇帝,且还要有能逼迫这个皇帝的权柄。

    志向一旦有了不同,一些原本不想冒的风险,忽然就值得一试了……

    迷迷糊糊之中,薛白翻了个身,因这些想法而感到燥热。

    他想到若与杜妗说了此事,她一定会很兴奋。

    权欲一向是与别的欲望挂钩的,愈想愈蓬勃。

    因此,推门声响起的一瞬间,薛白恍然以为是杜家姐妹一起过来了。

    但等他睁开眼,竟是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嗯?”

    一声轻响,李腾空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她慌乱捡起,道:“师父邀你到宗圣宫迎驾。”

    “御驾到了?”

    “嗯,昨日傍晚便到了。”

    李腾空背过身,只觉好生尴尬,方才却是颜嫣与她说“阿兄似乎出去了,你到屋里问问青岚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站到门边看去,颜嫣正在客院吐纳练功,模样单纯无辜,该是没有这种心眼子。

    薛白迷迷糊糊坐起,目光落在李腾空的背影上,只见她脖颈优美,腰肢纤细……不由想到若能谋得天下,大可给她一个妃嫔之名。

    他连忙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眼下除了一个想法之外一无所有,倒是考虑起妃嫔之事了?昏了头,经不住考验,争了天下也是昏君。

    “你怎么还不起来?”李腾空背着身问道。

    “起来了。”

    薛白坐了一会,稳固了上进之心,又待青岚打水回来帮忙梳洗,往宗圣宫去。

    ……

    因圣人带着一部分皇亲国戚前来,宗圣宫的守卫严格了许多,更添肃穆。

    这次,走过那棵千年古银杏时,玉真公主却是向李腾空道:“腾空子,你阿姐与咸宜公主在化女泉道院,你去见见。”

    “是。”

    “薛郎随我来。”

    她领着薛白一道向西走,沿着小径蜿蜒而上,百余步之后,地势忽然开阔。

    前方是个说经台,西侧有八角凉亭,八卦悬顶,旁有一池亦是八角,内壁有石龙吐水。

    “此为上善池,老君曾炼丹药溶于其中。”

    玉真公主说着,拂尘轻轻一挥,走进亭中,自在一角坐下,显得仙风道骨。

    旁人对她多有狎言,其实天下最有才情的俊杰人物她都得到过,她早已修得眼界极高,道基稳固,仙气飘然,不掺半点淫俗之气。

    亭中另外几名男女道士亦然,皆世外高人模样……除了脸上满是伤痕的李琮。

    奇怪的是,亭中的老道士们都在闭目养神,听一个二十余岁、很有仙气的道人在讲《道德经》。

    薛白站在玉真公主身后,没去看李琮,而是将目光落在那年轻道人身上。

    “所谓‘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泌年满十六,自负才气,赋长歌行曰,‘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唯张曲江公告诫小道‘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藏器于身,古人所重,况童子邪!但当为诗以赏风景、咏古贤,勿自扬己为妙’,得此言,泌方开悟……”

    听到此处,薛白心念一动,忽明白了这小道士是何人,李泌。

    再回过神来,李泌却已然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对视,薛白忽然觉得方才这一席话,他就是在与他说的。

    论才华,十六岁时的李泌绝不输于如今的薛白,且其人有神童之美誉,圣人亲口承诺过要以“国之重器”委以重任,他认为时机未到,不肯出仕而已。

    这个中道理,薛白听懂了,遂点了点头。他亦觉自己比李泌俗气太多了,但人各有志,总不能世间人人都仙风道骨。

    继续听他们论道了一会,有内侍过来,召走了几位老道士以及李泌。

    亭中只剩下玉真公主与李琮等廖廖几人。

    “听闻圣人还打算拜静玄真人为师,修长生法门。”李琮道。

    玉真公主道:“我修道多年,若有闻长生法门,岂有不报于圣人之理?”

    “也是因李适之一案,宗室声望有损,圣人欲尊道教以彰声望。此次来,欲加尊太上玄元老君‘圣祖大道’。”

    薛白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大唐的问题李隆基心里都清楚,但就是随心所欲依自己的喜爱来做。

    而李琮这句话,是在不经意间展露一点点他治国的想法。

    玉真公主对这种政事不感兴趣,稍坐了一会,自领着人去看风景,给了李琮与薛白单独说话的机会。

    八角亭地势颇高,不虞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

    “我与庆王近来见面的次数似乎有些太多了。”薛白提醒了一句。

    其实他们大半个月只见了两次,且还有许多事没有达成共识。

    李琮很诚恳,道:“我与姑姑说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她只当我们相见是因为私事,你不必有顾虑。”

    “庆王,我很顾虑。”薛白亦态度诚恳,道:“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看来你已见过四妹了。”李琮道:“那你应该也知晓自己的身世了?”

    一句话入耳,薛白眼神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他略略沉吟,缓缓道:“是,我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了。”

    上一次见面,他认为与皇子走得近,风险大、好处小,对于李琮的拉拢有些抗拒之意。今日的态度却已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那么疏远冷淡。

    果然,确定了身世,立场自然会有不同。

    眼下他们是同路人了。

    李琮笑了笑,脸上的伤痕虽有些狰狞,态度却亲切温和,以长辈的口吻道:“我与你阿爷情同手足,往后当以子侄视你。”

    “多谢庆王。”

    “你唤我伯父即可。”

    “是,伯父。”

    薛白只略略犹豫,顺势应下。

    他已意识到自己有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来争一争帝位,而过程中需要一个暂时扶持的对象,李琮很适合。

    这样一个被幽禁十王宅之内的皇长子,正可让他利用其名义来积蓄势力,应对危机。

    第二章大概半个小时吧,在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