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北仓,乃是王朝收缴所有文字相关之物的地方。

    每当专人收缴上来大量的文字载物,

    先是经过大量识字人的整理,登记成目录,

    再由翰林院的大文豪按目录阅览,辨识甄别有价值的与无价值的,

    最后由圣意裁决,那些文字载体需要销毁,那些允许收藏,那些在指定人群之间流传,那些是在删减之后可以公开流通于各大书商。

    萧稷准时来到翰林院北仓,听候召唤。

    他对自己能否活着打这份工感到迷茫。

    南仓靠笔杆子。

    北仓要全凭靠过人的体力、目力,还有学识。

    “萧稷,跟我来。”

    负责北仓的夏侯容唤道。

    “是。大人。”

    萧稷趋步跟上,恭敬跟在身后。

    “听说,你亲自前往陶府,休了未婚妻?”

    “是。大人。”

    萧稷病躯一震。

    半个时辰前的事,竟然已经传开。

    由此而知,兵部尚书陶家的家族势力,不但没有因得罪征虏大元帅而衰落,而且在不断扩张提升。

    “靖王已前往陶府下聘礼了。”夏侯容瞥了一眼萧稷,指着北仓北角的一大堆,“整理完这些,你就能领到薪水了。”

    “是。大人。”

    萧稷恭敬行一礼。

    夏侯容淡然一笑,轻拍他的肩,沉声道:“加油吧,年轻人。”

    萧稷恭送夏侯容离去,神情恍惚,站在原地发呆。

    “为什么安排他去整理那堆?”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为什么?”

    “他先是亲自上门休了未婚妻陶雪琪,还算是没有把先人丢尽。

    可谁能想到,靖王爷立即向陶家下聘礼,要迎娶陶雪琪。

    我若所料不错,陶雪琪出嫁之日,便是萧稷死亡之时。

    于是,这个秘密再也没有人能透露出去。”

    夏侯容淡然一笑,吩咐道:“老王,派两个人,盯着他,直到那堆东西整理完毕。”

    “喂!还不干活?”

    “是。大人。”

    萧稷生硬地回了一句,默默捡起一本陈旧破烂的古卷,轻声念道:“太极玄清道?”

    他翻开古卷,一行行阅读下去,字里行间,全无障碍,竟是那样的清晰分明,字字融会贯通。即使遇到最后三页艰难晦涩之处,稍加领悟,便也自然天成。

    “焚香玉箓。”

    “天梵经。”

    “八荒六合独尊宝典。”

    “葵花心经。”

    “长春真经。”

    “封妖经。”

    “十转炼仙术。”

    “戮仙诀。”

    “天雷印。”

    “……”

    萧稷一卷接一卷地阅读、参悟、整理,像一块“无底洞”的海绵吸收“甘霖”,永无止尽。

    在书卷的海洋里,再无世俗凡事的纷扰,萧稷内心的那份宁静正在悄然发芽。

    第一天,八个时辰的工作,顺利结束。

    夏侯容特地过来鼓励一番。

    萧稷只说了一句“是。大人。”,便拖着病躯回家,来到井边喝凉水。

    古宅的这口水井,喝撑了没事,能在很大程度上不挨饿。

    萧稷的肚皮鼓胀起来,他仍然在喝,边喝边想事。

    夏侯容是不是好人,萧稷不清楚。

    夏侯家与萧家是世仇,萧稷十分清楚。

    夏侯家不直接灭门萧家,只因“麒麟骠骑”的威名,以及十几代人积攒下来的人脉,大多是夏侯家的政敌或商敌。

    夏侯家灭门萧家,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收益,反而可能招致灾祸。

    这笔账,很好算。

    “真正厉害的事是,夏侯容提到的靖王向陶家提亲下聘礼一事。”

    “陶雪琪出嫁之时,便是我死之时。”

    萧稷很容易想通事情的关节,只能苦涩一笑。

    靖王可是当今争夺大位的热门人物,风头之盛,不弱于太子。

    萧稷喝了一桶半凉水,觉得身子轻松许多,身体仿佛生出些力量,便亲手给娘亲削了灵位,供奉在祖宗牌位下方,爹爹的牌位右边,恭恭敬敬地叩头祭拜。

    他连买香火的钱都没有。

    他望着祖宗灵位左边的古剑,剑柄上的“诛”字,剑鞘上的“仙”字,异常醒目,此刻像两只幽幽眼睛凝视他,他不禁缓缓低下头。

    萧家祖传的“诛仙”剑,乃是八世祖萧棣从一秘境得来,却没有那秘境的任何传承。

    萧稷退出祖祠,回到小书房,躺在竹椅上休息两个时辰,便起身读书。

    一卷卷古卷中的文字,不再像“有形天书”一般看不懂,只剩字字珠玑,蕴含天地自然之力。

    天明后,喝足凉水,准时来到翰林院北仓,继续整理那堆古卷。

    “啧啧。听我表哥说,十八路诸侯合围九阖城,他们在尚未到达那九阖要塞时,领队的十八个诸侯爷,全部消失了。”

    “消……消失了?他们去那儿了?”

    萧稷听到不远处两个手里拿书的青年人的说话,心中一动,脸上闪过古怪的表情,浑身散发出一道冰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谁知道?反正,听我表哥说,先后被派往九阖城的高手,全都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难道被吃了不成?征虏……”

    “嘘!小声点。听我表哥说,无论朝廷下什么样的圣旨,去什么样的人物宣旨,那个叫风铭的征虏大元帅只以‘生孩子,没空’为借口,不听旨,不听调。然后啊,他手下的兵马越来越多,不断向九阖城的南、西、北三个方向纵深肆虐。而且……”

    “什么?你别吊人胃口,好不好?而且什么?”

    “征虏大元帅向朝廷上书,说朝堂上有奸臣,破坏朝堂风水,请旨带征虏军‘清君侧’。”

    “那不是造……”

    “啪~,你小声点。”

    “哪个是奸臣?”

    “不知道。只不过,世人皆知,征虏大元帅可是活剐了兵部尚书的胞妹……,啪,你小声点。算了,不跟你说了。喂,萧稷,快干活,别偷懒。”

    萧稷这才明白过来,这二人是夏侯容派来监视自己。

    那么,问题就出在这堆文字载体上。

    他们指定我来整理这些文字载体,便是料定我会很快死去,如此便可保密。

    萧稷想通后,顿觉已经有两把利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该怎么办?

    萧稷先将这事放一遍,按照自己的速度,将一本本载有各种奇书异诀的文献整理得有条有理,用工整的文笔记录在案,造成册子。

    今天,第十二天,萧稷将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他的心也提到嗓子眼,时刻注意着周围走动的人的动静。

    “萧公公,您老人家岂能亲自前来这地儿?”

    远远传来夏侯容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尖锐细长,明显非正常人。

    萧稷顺手将一柄折扇藏进袖中,这是他唯一的防身武器。

    他不可能打赢夏侯容,甚至也赢不了那两个监视自己的青年人,困兽犹斗,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老奴打扰夏侯大人了。”那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尖锐细长的声音说道,“老奴没几天活了,只想来这北仓看看。六百年前,先皇罚我与今上来北仓,那时我俩才十二岁。转眼,就是十甲子时光。咳咳~,怀念呐,一心想着来这里看看。看上一眼,闭眼那一刻,也就死而瞑目了。”

    “萧公公,您老人家德高望重,食邑百户,身体依旧健旺。

    若是想了,只需托人给晚辈传个话,晚辈派马车去接您。

    您老人家,可以随时来,随处看。”

    “不必啦。不必啦。”

    夏侯容与萧公公说着,已走进北仓。

    其他人依旧如常工作。

    “翰林院从九品执笔郎,萧稷,拜见萧公公。”萧稷趋步而至,跪倒而拜,双手奉上一本古卷,“这本‘药膳宝抄’乃上古奇人所著,记载千余种养生药膳谱,公公得此药膳谱,定能够治疗好咳喘,延年益寿。”

    “大胆萧稷,在萧老公公面前,还不滚下去,胆敢造次?”夏侯容怒喝道,“来人,将这没眼力的杂种,拖出去。”

    那两个监视萧稷的人扑上来,将骨瘦如柴的萧稷拖到北仓外,重重毒打。直到萧公公走出来,二人才停手。

    萧公公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捡起地上的药膳谱,揣在袖中。

    夏侯容脸色微变,赔笑脸跟上,道:“老公公请放心,明天,我便将此孽障辞退出翰林院北仓。以免往后再打扰老公公的雅兴。”

    “夏侯大人,请留步。”萧公公剧烈咳嗽起来,片刻后,一脸疑惑地问道,“夏侯大人,我瞧那孩子的那张脸,怎么很是有些熟悉?”

    “这……”

    夏侯容一惊,无言以对。

    他可太清楚萧稷祖上是何等威风,门生故吏何其多。

    如今绝大多数都断绝了,甚至无一人再为萧家出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就像这个已时日不多的萧老太监,只要他说一句话,都能让他们夏侯家喝一壶。

    萧老公公已经远去。

    夏侯容跑回北仓,喝止还在毒打萧稷的二人,冷声道:“狗奴才,谁让你们没轻没重,闹出人命,活剐了你二人。拿着这点钱,把萧稷送回萧宅,叫个郎中治疗一二。如果他死了,你俩直接死在萧宅里,别臭着别人。”

    那二人傻眼了,明白用力过猛,已然晚了,只得按照夏侯容的吩咐,抬着萧稷回到萧宅,请一个老郎中诊治开药。

    “五脏健旺,六腑通畅,皆皮外伤,无大碍。”老郎中诊脉后,开一药方,“只是这孩子太久没有进五谷了,精气虚弱,血气亏损严重。这副药方,可助他改善一二。然而,要想根治这老伤,需要一大笔钱购买药材。”

    那二人听说萧稷无性命之攸,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却也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照方抓药,照顾妥当,才回去向夏侯容报告。

    萧稷没受内伤,却深度地昏晕过去。

    只因那两个家伙大多数时候对着他的额头、眉心捶,使尽全力,就是要往死里打。

    萧稷的血色天宫就在眉心,因精气血虚弱,血宫一直不稳,经此一顿暴捶,反而如夯地基般夯实了血宫。

    正是血宫落位,使得萧稷隐入尝试昏迷。

    当他醒过来时,床前坐着一个闭着眼睛的老人家,没有胡须,眉毛与头发如雪,穿一身崭新的鹤服。

    他正是萧公公,一个在天龙王朝威风三百年而不衰的存在。

    萧公公执掌司礼监三百三十年,直到一百八十年前,主动请退,才渐渐淡出众人视线。

    只有一件奇事,关于萧公公的姓名,像是一个永远的谜,从无人知晓。

    “公公。”

    萧稷滚下床,虔诚跪拜。

    “你的血宫什么时候觉醒的?”

    萧公公依旧紧闭双眼,淡淡地问道。

    “一个月前,偶尔的某个夜晚,晚辈的眼前会出现模糊的血雾。”

    萧稷反应奇快,回道,努力思索这位萧公公的道行,自己能瞒过多少。

    “比这还要早两个月,才对。”萧公公慢慢睁开眼睛,“孩子,起来吧。一笔字写不出两个萧,但咱们这两个萧还真是两家人。你曾祖萧逸澜,我认识他,他太可惜了。”

    萧公公从袖中取出一颗乌黑圆珠,形似一颗鸽蛋,表面极为光滑,内里仿佛是一片汪洋大海,隐隐有一抹东方鱼白,似乎停留在海平面上,放在萧稷的手中,说道:“这枚星澜珠,乃是先皇御赐之物,我带在身边六百余年,时至今日,再无大用之处。你好心收着,或许,在合体境之前,对你有些收益。”

    萧公公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续道:“眼下,你还是在北仓行走,多读书,少掺和事。”

    “晚辈萧稷,万分感谢公公活命之恩。”

    萧稷恭敬地说着衷心感激的话。

    萧公公已经远去,大概是听见了,但没必要回应。

    萧稷喝了一肚子凉水,见天色尚未亮透,便来到小书房,继续看书。

    待时辰一到,前往翰林院北仓,继续工作。

    北仓的负责官吏,已经不是夏侯容,而是一个姓刘的中年公公。

    “萧稷,这是你四个月的薪水。”刘公公拿出薪水册,让萧稷点清天龙币,签字,补充道,“多出的十个天龙币,乃是你在北仓工作优秀的奖励。从现在开始,你去整理那堆凌乱的古墓出土之物。”

    “是。大人。”

    萧稷将薪水揣进怀里,忍不住多看几眼,眼眶里的泪花微微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