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均……”

张儒林提起架势,拍下了惊堂木。

“这里是都察院,不是你的军帐,我是奉旨审案,你如此狂妄无礼,莫非是藐视圣上?”

周守均正要答话,却被沈进勋摁了回去,后者遂上前答话:“张御史,当年我等是奉旨讨贼,却被污蔑军纪败坏,贱yin掳掠无恶不作……”

“此事关乎圣德,周副千户赤胆忠心,维护声誉一时激愤,还请见谅!”

张儒林可以拉虎皮做大旗,沈进勋这叫以其之道还之彼身。

眼下都是为了皇帝,那么接下来案子怎么审,还得各自设法来掰扯。

沈进勋声音洪亮,且是有理有据,引来外面围观众人喝彩。

“好样的……”

“说得好……”

张儒林一时被噎住,全程他一直在调整心态,支撑自己不被负面情绪干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平叛是为宣扬王化,解黎民百姓于水火……”

“尔等若还顾念圣德,就不该放任下属杀人放火,贱yin掳掠……”

没等张儒林说完,周守均再度怒斥:“污蔑,污蔑,你这是污蔑……”

张儒林本在酝酿情绪,被周守均横加打断,此刻自是怒不可遏。

“肃静,你若再敢扰乱公堂,本官将施以国法!”

抛开“军纪败坏”这些扯皮的事,单只扰乱公堂这一罪名,是可以凭此直接问罪。

杖责或掌嘴,可以直接宣判。

周守均也是过嘴瘾,从最开始热血上头之后,他现在也逐渐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处事要懂变通。

“周老弟好样的……”

“别怵他,看他能怎么办!”

本想着顶两句就撤,可听到外面众人声援,周守均也只能继续“硬”下去,否则就太没面子了。

“肃静?我天生就这么大嗓门,难道这也有错?”

“本官是奉旨审案,你若……”

张儒林再度被打断,只见周守均取下乌纱帽,语气强硬道:“老子怕你小小御史?有能耐你就把爷们拉出去砍了?”

这番话,再度引来一片喝彩声,给周守均带来了更大底气。

而一旁的沈进勋,则是感慨现在年轻人胆子大,这特么可是在都察院大堂,眼下更是“三司会审”的场合。

看了眼周守均,沈进勋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今天自己或许没机会露脸。

“朝廷律法森严,莫非你以为砍不了你?”

张儒林语气森寒,这一刻他真的动了杀机,如果可以他是真想弄死周守均。

“你想要杀我?”

见周守均恶狠狠说完这句,沈进勋就知这小子又要发狂,下一刻前者就把手中乌纱帽扔了过来。

才把帽子接住,沈进勋就看到了周守均扯开衣裳,挺着胸膛向着前面冲了去。

“老子这条命,跟着十三爷在战场上,已经死过好几回了,有种你就来杀……”

周守均确实有硬的资格,他的身上有七八处伤口,都是近两年征战一线所留。

看着杀气腾腾的周守均,张儒林虽是坐在高位,此刻只感觉无比胆寒。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刑部大理寺推脱,为何都察院的同僚躲避,原来是这些人早料到了这一情况。

他原以为是美差,却没想到是坐到了火山口,一个不慎就可能被吞噬。

可张儒林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退路,否则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来人……”张儒林站起身来呵斥。

()

现场陪审的官员,各大衙门加起来有近二十人,此时就轮到他们惊讶了。

姓张的这家伙真要用强?

那周守均是什么人?是此前西北之战的功臣,其父还袭着二等子的爵位,在军中人脉广路子多。

最关键的是,这位背后是有襄王撑腰,收拾他等于是跟朱景洪硬顶,几乎是十死无生之局。

这个道理,周守均当然也清楚,所以此时他一点儿不慌。

让张儒林尴尬的是,他喊了之后没有人回应,于是只能拍来了惊堂木又喊了一声。

“来人……”

到这里,外面当值卫兵无法装聋,只能进来了两个人。

“此人咆哮公堂,藐视法纪,给我打二十板子!”

言罢,张儒林抽出令箭,恶狠狠朝地上扔了去。

左右已经无路可走,在张儒林看来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令箭掉到地上,两名卫兵面面相觑,没有立即开展行动。

“本官的话,你们没听见?”张儒林呵斥。

他在逼迫两名卫兵,而周守均也瞪着这二人,现场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何至于此,张大人……何至于此!”沈进勋上前开解。

“周副千户只是说话直了些,并无藐视公堂之意!”

“你也看见了,他为大明立过功,他为圣上流过血,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他的忠诚?”

“所谓军纪败坏之事,完全是无稽之谈,张大人切莫轻信!”

有了沈进勋来打圆场,现场气氛总算

被降了温,刑部和兵部的人总算能安坐了。

在兵部侍郎王修的示意下,两名卫兵麻溜的退了出去。

“我再说一遍,审案就是审案,都客客气气的说话,把事情说清楚也就行了!”

王修老成持重地位崇高,他这番话周守均倒听进去了,现场气氛就更趋于和谐了。

这一对比,更显出是张儒林没事找事,使其处于不利局面。

“王大人所言极是,审案就是审案,其他无关的都不能掺和进来!”

说话的人,是坐在张儒林身侧的陪审官,此人也是甘肃的监察御史,参与了此番弹劾之事。

这家伙为官时日更久,经验要丰富得多,此时便是在借力打力。

顺着王修的话,这人接着说道:“与本次过堂无关之人,应当隔绝在外勿使其扰乱视听!”

“所以在下一位,应当关上外门!”

这话一出,外面就又闹腾起来了,一个个都说这是要动私刑,他们绝不能坐视不管。

“本官奉旨审案,此间事宜全听我来处置,现在我命令……把门关上!”

扯到是奉旨审案,外面的卫兵便不敢耽搁,于是动手将大门给关上了。

而被隔在外面的将领们,一个个虽是闹腾得厉害,可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只因所有人都明白,发发牢骚是可以的,但若有冲击部院之举,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门被关上,审案还在继续,张儒林痛斥周守均二人之罪行,并摆出了一系列收集的证据。

周沈二人则是拒不认罪,咬死了这是污蔑和构陷,导致审案根本推不下去。

这边交锋正烈时,襄王府内朱景洪却很放松。

此时他坐在凉亭内,看着前方几个女孩子在打闹,其实也包括作为王妃的宝钗。

除了襄王府的女人,迎春探春惜春也在其中,她们乃是受邀而来。

在当下这节骨眼儿上,把太子妃的娘家人请到襄王府,这其实是在向外传达两家很亲()

密。

太子想从朱景洪身上榨好处,令其与朱景渊斗得水火不容,而眼下则是朱景洪想反榨太子。

“王爷,刚传来的消息,那张儒林把周守均下狱了,沈进勋则是判了闭门待参!”

听到余海的禀告,朱景洪微微点头。

他是准备要出手,但眼下火候还不够。

要等受委屈的人变多,且这些人越发愤愤不平时,再出手才能收获更多感激。

这样做很功利,但确实更有好处。

“老六啊老六,你把他们得罪光了,该叫我如何谢你!”朱景洪心中依然在笑。

在他思索之时,几个女孩子已经跑远,这时一道羞怯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十三爷!”

转过头去,果然是迎春到了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此刻遮住了半张脸。

迎春胆小而社恐,撇下众人主动找上朱景洪,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自我。

“迎春姑娘,你近来可好?”

第一句就是关心,让迎春心里暖暖的,暗道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此时她看向朱景洪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一往情深,流露的是此刻最真挚的感情。

“迎春姑娘?”

“我一切都好!”

“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玩吗?难道她们撇下了你?”

“是我没跟上她们!”迎春连忙解释。

点了点头,朱景洪笑着说道:“看你气色,比起以往倒好了许多!”

“听从十三爷教诲,这些天在家静心理气,心里便安稳了许多!”

所以还是在感激朱景洪,二者如此倒也是相得益彰。

他二人就这样闲聊了一阵,直到一众女子嘻嘻哈哈回来,迎春才主动的拉开了距离。

迎春向来木讷,此刻低着头缩在一边,所有人都没太在意她,唯有宝钗多看了她一眼。

与众人说笑了一阵,宝钗便让她们各自玩去,自己则是坐到了朱景洪的身侧。

左右无人,她便问道:“情况如何?”

“周守均被下狱了!”

“你还不出手?”

“不着急,再等等!”

“陛下不管不问,任由老六胡来,就不怕前线不稳?”宝钗费解道。

“首先呢,当下还算盛世,其次老头子压得住!”

端起茶杯,朱景洪接着说道:“再则此番受弹劾的人,都是去年初替换下的将官,跟此时在西北作战的是两批人,所以有影响但不大!”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那就是军队内部也有竞争,且不是所有人都有长远眼光。

点了点头,宝钗又问道:“若能翻盘,能否反过来给老六安个戕害功臣的罪名?”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朱景洪笑了。

略微思索后,朱景洪说道:“即便伤不了他分毫,但若能将其在都察院中势力铲除,于咱们而言也是大好事!”

宝钗则是提醒道:“其中分寸,你可得把握好了!”

“把握不好也无妨,我又不是只能输一次!”朱景洪神色轻松。

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再如最开始那般

紧张,心里已能接受最坏的结果。

转眼又是两天时间过去,都察院是审案还在继续,而又有十几名将领被“处置”,或是如周守均那般被下狱,或是如沈进勋那般被勒令闭门。

一时间,睿王系可谓形势大好,此刻已在府中开庆功宴。

熬过最艰难的开场后,张儒林审案已越发得心应手,在他看来所谓不可一世的将领,全都不过是外()

强中干的软蛋。

在场众人纷纷夸赞,虽然语句精深词藻华丽,但意思跟“好样的”、“精神点”、“别丢分”差不多。

在睿王连同一众官员吹捧下,张儒林越发信心十足,势要做比干伍子胥那样的直臣,即使粉身碎骨也绝不退缩。

宴会最后,朱景渊下了指示:“明日是最后十人受审,下午直接把案子定死,然后转刑部并呈御前!”

“这些败坏圣德,残害地方的恶徒,定要将他们绳之以法!”

“臣定不负殿下所望!”张儒林神色肃穆。

宴会之后,朱景渊回到内宅,却见陈芷正在等他。

“都走了?”

“嗯!”

陈芷神色凝重道:“这次事后,你可就跟老十三撕破脸了!”

“你以为是我不知分寸,欲行险招?”

坐到椅子上,朱景渊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表面上看是我逼他,实则是我被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我有什么?集贤馆?市舶司?这都是虚的,老十三什么差事都没有,但他却握得了实权!”

这些话,也只有跟同心同德的发妻,朱景渊才能毫无保留道出。

“这情形,跟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当年厉太子和英厄王,是在半夜里被乱兵杀死……每每想及此事,半夜里我都睡不着!”

目光扫向陈芷,朱景渊徐徐说道:“你信不信,别看现在我把他逼得紧,老十三绝对比我睡得安稳!”

这话陈芷还真无法反驳,本次谈话前她还觉得优势在我,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站起身来,朱景渊走到书架前,拿起一册书说道:“也都怪我,前几年一直盯着老四,却没想到老十三冒起来了!”

“陡然关注……才发现他已长成参天大树,如今想要压制何其难也!”

这还不是最让他绝望的,老头子那飘忽不定的态度,才更加让他寝食难安。

随意翻了两页,朱景渊接着说道:“此事的关键,不在于都察院审案如何,而在于老头子的心思!”

“我本来是想借助此事,逼得他那些亲信群起闹事,让老头子看看……老十三和他手下那帮人威胁多大!”

叹了口气,朱景渊无奈道:“如今看来,这厮还真是沉得住气,到现在愣是没说一句话,任由手下被问罪下狱!”

“事到如今,反倒是我被架起来,惹来军中许多厌恶,逼不得已要行最后一搏!”

所谓的最后一搏,便是指让张儒林给被弹劾的人定罪,如果成功也算削弱了朱景洪的威信,同时还打压了他的势力。

可若不成,他就只能行“丢车保帅”之举,让张儒林成为本次事件的牺牲品。

“就不该跟你说这些,我这会子……心里倒越发不安了!”陈芷面露难色。

朱景渊再度叹了口气,手中书册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便将其放回了书架上。

坐回椅子上,朱景渊扶额道:“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恐怕唯有修行有成的高僧,才能真正内心安定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