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淡声道:“朝令夕改可不是明君所为。”

    “若天下人知为兄朝令夕改,或会不愿投效寡人。”

    但嬴政的嘴角洋溢着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

    那是班主任在检查优等生作业时经常露出的笑容。

    嬴成蟜笑道:“朝令夕改非明君所为,但知错就改却是明君的标志。”

    “且,一个不那么成熟的君王会是很多臣子都希望看到的君王。”

    朝令夕改是个贬义词,但在有些时候却并不一定是件坏事。

    朝令夕改对于吕不韦、申不害这样的臣子而言是会让他们非常失望的行为。

    可对于熊启这样的臣子而言却会让他们欣喜若狂!

    这代表了君王的不成熟和摇摆不定。

    而只有一个不成熟且不坚定的君王才是更容易被他们所掌控的君王!

    朝令夕改会让一些怀揣着热烈理想的人远离嬴政,却能吸引到极多心怀野心的人前来辅佐嬴政。

    嬴政才二十出头,还是个年轻人。

    而世人皆知,年轻人是会成长的!

    嬴政完全可以通过现在的朝令夕改招揽大量有能力有野心的贤才,借用他们的力量来辅佐大秦发展。

    等到三四十岁时再塑造出成熟的一面,将野心家赶出朝堂,再去吸引有能力且有理想的贤才。

    双赢!

    嬴政能赢两次!

    嬴政欣然颔首:“此言甚善!”

    “但若外客回朝,他们必然会对弟极尽针对之能事,竭尽所能的构陷于弟,令弟离朝!”

    张让叔侄以谋士之身请主上以性命入局。

    嬴成蟜并没有完全执行他们的计策,但嬴成蟜之策的最终依旧需要由他来承担此策的后果和反噬!

    这种反噬放在几乎任何人身上都无法抵挡。

    那是来自大秦过半朝臣、大半高层的恶意!

    可嬴成蟜却一扬脖子,双手叉腰。

    :“弟会怕?”

    “若外客暗害于弟,兄自会庇护于弟!”

    嬴成蟜早就知道自己此举会恶了外客。

    但嬴成蟜半点都不担心。

    我大兄超宠我的!

    只要我大兄地位稳固、大权在手,我稳的一批好不好!

    嬴政微怔,错愕失笑:“这就是你的法子?”

    “兄还以为你会有什么妙计避难,未曾想却是拉兄出来庇护于你?”

    嬴成蟜眼巴巴的看着嬴政:“大兄莫不是要以弟之头颅去平息外客怒火?”

    “大兄,别坑弟啊!”

    “弟孩怕!”

    嬴政笑的更大声了:“伱这竖子,安敢如此揣度于兄!”

    “便是杖责于你来平息他们的怒火,他们也不配!”

    嬴成蟜向前探着脖子,然后扭头看嬴政,小心翼翼的发问:“真的假的?”

    嬴政肃声道:“乃兄必不食言!”

    嬴政心中的底线是保住大秦社稷不失。

    嬴政的梦想是率大秦勇士一统天下。

    为了保住底线,嬴政可以牺牲包括他自己、他的孩子在内的所有人,自然也可以牺牲嬴成蟜。

    但若只是为了梦想?

    相较于失去嬴成蟜,嬴政宁愿带着大秦一辈子缩在函谷关之内!

    嬴成蟜超小声的提议:“弟以为,兄也可以趁着召回外客的机会,顺便把王太后也请回甘泉宫。”

    嬴政:!!!

    嬴政眼中的坚定瞬间消散,刹那间便浮现出愤怒和抗拒。

    解开裤腰带,嬴政怒声呵斥:“为王太后求情?尔欲寻死乎!”

    “啪!”

    玉勾金带甩出,但早有准备的嬴成蟜迅速一个大跳,让金带只能在空中砸出一道鞭响。

    “大兄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嬴成蟜赶忙劝说:“大兄,你好好想想!”

    “若召回熊启等人,祖母可就不好对付了,召回赵姬可令后宫平衡啊!”

    嬴政又甩出金带,口中怒喝:“你当寡人血战两场所为为何?”

    嬴成蟜说的有点道理但不多。

    经过两场血战和一封逐客令,楚系外戚再难对嬴政产生太大的威胁,再用赵姬去制衡华阳?

    没必要啊!

    嬴成蟜一个大跳,口中还在劝说:“大兄你再想想,你可是有心一统天下的人!”

    “想想齐国那些腐儒,想想他们那拧成一坨的脑瓜子。”

    “他们若是知道大兄囚禁王太后,可还会拥护大兄?”

    这一次,嬴政没有甩出金带,而是陷入挣扎。

    不在意孝道的唯有秦、楚等寥寥几国。

    齐、魏等国即便不尊儒家却也深受周礼熏染,对孝道的重视程度没有后世朝代那么重,但却终归是重视的。

    若嬴政顶着个不孝的名头一统天下,那嬴政必然会受到更大的阻力。

    嬴政冷声一哼:“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嬴政火气消减,嬴成蟜却还在悄无声息的挪向远处,嘿嘿笑道:“那是!”

    “弟可不是为王太后上谏,而是在为大兄、为大秦上谏!”

    “且……”嬴成蟜犹豫了一下还是心一横,作死的劝谏:“大兄与王太后之间多有矛盾。”

    “但矛盾终归是要消除的,而不是坐视它越来越深。”

    “弟以为,大兄可以先释放一次善意,或许王太后就会回馈以善意呢?”

    嬴政暴怒:“嬴成蟜!”

    踏步前冲,嬴政迅速越过兄弟二人之间的距离,一金带甩向嬴成蟜后背。

    “啊!”嬴成蟜惨叫一声,迅速跑向船舱:“大兄,弟就是那么一说,你就是那么一听。”

    “你不乐意听弟就不说了,别动手啊!”

    看着嬴成蟜狼狈奔逃,嬴政怒斥:“给乃兄滚!”

    呵斥间,嬴成蟜已经钻进了船舱。

    嬴政愤怒的喘息着,双手都在微微发颤:“这竖子,究竟被母后灌了什么药,安敢为她求情!”

    嬴政囚禁赵姬的心坚定不可动摇!

    在原本的历史中,嬴政连斩二十七名劝谏他接赵姬回咸阳的臣子,足以表明嬴政态度之坚定、心情之恶劣。

    但偏偏,现在劝谏之人是嬴成蟜!

    嬴政就算再愤怒也只能解开裤腰带而已。

    他那一金带打在了嬴成蟜身上,也将嬴政自己冰封的心打出了一道裂痕。

    嬴成蟜的脑袋又探了出来,弱弱的提醒:“大兄,别忘了保弟啊。”

    “你刚刚自己说的,肯定会保我的!”

    嬴政都被气笑了:“滚滚滚!”

    嬴成蟜迅速又收回脑袋,脸上弱弱的表情消失不见,眼中涌出心疼和无奈:“大兄,试试吧?”

    “万一能冰释前嫌呢?”

    “若不能,也不能一直囚禁着王太后啊。”

    “不若由弟为兄将其诛杀!”

    嬴成蟜知道赵姬给嬴政带去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那份阴影到死都没有放过嬴政,始终在改变着他的人格、折磨着他的内心。

    如果嬴成蟜没能活到现在,赵姬更将带走嬴政心中最后一丝温暖。

    嬴政后期数次加大和奸罪的惩罚力度、禁止同母异父之人以兄弟姐妹相称、终生不立皇后等等举措很难说不是被赵姬所影响。

    嬴成蟜不希望嬴政的余生被赵姬留下的阴影所困。

    嬴成蟜试探着帮助嬴政解开这道阴影。

    但若嬴政不愿,或是赵姬给脸不要脸,嬴成蟜也不介意彻底除去那道阴影的源头!

    ……

    秦王政十年十月十日。

    武关守将紧张的站在关隘门楼之上,警惕的看向西方。

    是的,他在看咸阳城的方向。

    只因武关西侧方圆五十里扎起了数千顶营帐!

    万余人汇聚在此地,绝大多数都穿着精良甲胄,所有人都腰间佩剑。

    虽然守将知道他们不是来攻打武关的。

    可只要给他们配上辎重和器械,这就是一支大军!

    在自己背后出现如此大军,谁不慌啊!

    且随着时间推移,这支大军中焦躁、愤怒之气愈发浓重,随时都有可能被彻底引爆。

    “今日已经是第九天了!”仰头看着已经滑过半空的太阳,芈宸轻声喃喃:“还无人来召吗?”

    嬴政命令所有外客在十天之内离开大秦疆域,那外客就只能在大秦再逗留九天。

    在太阳完全落山,武关大门紧闭之前,他们必须离开武关,离开大秦的疆域!

    而今留给他们在大秦继续等待的时间,仅剩几个时辰!

    希望一点点化作绝望。

    熊侠怒道:“还等个甚?”

    “以我等之才,便是去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被厚礼相待,何故死乞白赖的等待秦王唤回我等?”

    “秦王驱逐我等?”

    “某还不愿再为秦王效力呢!”

    “走!”

    “出关!”

    随着愤怒的不断滋生,熊侠已经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

    “不错,我等皆贤才也,我等为秦效力是大秦之幸,不是我等之幸,何必苦苦等候?”

    “待到他日秦国衰落之际,某要那秦王亲自来某府上请某,某还要思虑思虑再决定是否回秦!”

    “回秦?回个屁!回家了!”

    一顶顶营帐被收起,外客们喝骂着去武关排队。

    姜赞却看到一个人站在道路左侧,依旧对着西方翘首以盼。

    姜赞不由得提醒:“通古兄,该出发了。”

    “再有一个多时辰便闭关了,若彼时仍未离开大秦便是违律之举。”

    李斯没有理会姜赞,只是双眼依旧看向西方,轻声喃喃:“某算错了吗?”

    “不!”

    “某理应未曾算错。”

    “该来了!”

    喃喃间,一队骑士以下落的夕阳为背景,跃出地平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