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回至半刻钟前。

    一名游侠骤然加快马速冲向燕丹,焦声高呼:“太子,快看路右密林!”

    燕丹迅速拉开车帘,而后瞳孔猛然收缩。

    只见道路东南方向的密林间隐隐露出旗麾一角。

    枝叶摇曳间,赫然可见‘长安’二字正于旗麾之上随风飘荡!

    燕国行人和游侠尽数惊呼出声:

    “是大秦长安君!我等如此小心谨慎,竟还是不曾避开长安君眼线!”

    “长安君会否是路过此地?”

    “不可能!连行军用的旗麾都打出来了,怎么可能是路过!长安君就是奔着我们来的!”

    “义士们,拔剑!誓死护卫太子!”

    即便他们一行有着千余名仗剑游侠。

    即便他们不知道嬴成蟜所部究竟有多少人。

    但仅仅只是‘长安’二字就足以让所有人心生绝望。

    那可是五百破一万的大秦长安君啊!

    即便长安君未曾调派任何兵丁,仅凭长安君所部私兵就足以将他们尽数格杀!

    燕丹右手攥紧车辕,被弓弦割开的手掌再次崩裂,血流如注!

    “长安君!他日之怨,今日了之!”燕丹嘶声断喝:“令!收缩阵型,列阵加速!”

    “牵孤马来,孤当与诸位义士同战同死!”

    燕丹一把扯掉假胡子,翻身跨上战马,做好了战死的心理准备。

    鞠武等人也肃然应诺:“唯!”

    即便远处旗麾给了所有人以死亡的压力。

    但却没有哪怕一名游侠选择逃走,而是尽数汇聚于燕丹身侧,护卫燕丹沿着道路加速奔行。

    待到距离旗麾仅剩二百余丈,燕丹断声喝令:“举盾!”

    护卫于车队前端的游侠当即翻出盾牌,横于身前,于忐忑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二百五十丈!

    一百五十丈!

    一百丈!

    车队与旗麾之间的距离接连越过了秦弩的漫射线和平射线,已经抵近长弓的漫射线。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没有哪怕一根弩箭飙射而来!

    如果说燕丹所部因为敌军身处密林,漫射的箭矢会被树干挡住所以无法漫射。

    那嬴成蟜所部又为何不发起漫射?

    鞠武不由得低声发问:“太子,会否是诈?”

    除了有诈之外,鞠武着实无法解释现在的局面。

    燕丹眉头紧锁,目光遥望旗麾所在:“不会是诈。”

    “旗麾之下,枝叶晃动,飞鸟旋而不落。”

    “这说明旗麾周边必定有伏兵!”

    燕丹也搞不清为何嬴成蟜所部不曾漫射,只能警惕的低声吩咐:

    “传令所有义士握弓在手,警惕观察四周!”

    怀揣着满心紧张,队伍继续加速向前。

    然而直至燕丹所部行至道路和旗麾之间的最近点,依旧没有一根箭矢袭来!

    如果燕丹所部继续沿着道路前进,那么燕丹所部与旗麾之间的距离将会变得越来越远!

    游侠们拔剑四顾心茫然。

    鞠武和燕丹面面相觑。

    鞠武不禁发问:“长安君莫不是要趁着我部行进过半,再拦腰杀出?”

    “是否要直接令前军杀入密林?”

    如果密林中打出的是其他将领的旗麾,鞠武绝对会强烈建议冲一波。

    不论打不打得过,至少也要探明敌军情报。

    但面对只见旗麾不见人的嬴成蟜,鞠武有点怂!

    燕丹望着旗麾之上的长安二字,声音无比挣扎,似是在劝说鞠武,却更像是在劝说自己的开口:“长安君并非狂傲之人。”

    “若长安君果真有意如此,他不会远远的打出旗麾,而只会谨慎埋伏。”

    “孤不知长安君为何仍不发动袭击,然,我部深处秦国内部,能不交战尽量便不交战。”

    “且我部尽数骑马,若是深入密林只能下马,如此便没了逃遁的速度。”

    “继续前进。”

    在仅率千名游侠的情况下深入密林,与根本不知身在何方的嬴成蟜所部抵近厮杀?

    燕丹还没活腻呢!

    鞠武也松了口气,当即颔首:“唯!”

    所有游侠无一人敢开口说话,只是拼命压榨战马的速度,试图尽快冲过这鬼门关的门槛!

    直至与旗麾拉开距离,游侠们才如遭大赦般狠狠松了口气。

    但他们依旧不敢高声说话,只敢用蚊蝇般的声音发泄心中喜悦:

    “万幸万幸,未曾交锋,否则某着实没把握护送太子逃离此地。”

    “是啊,那可是长安君啊!哪怕长安君只带了百名家兵,你我都无法战而胜之。”

    “据闻长安君与太子多有间隙,长安君更是在太子入秦首日便欲拔剑相向,今日怎的未曾发兵阻拦?”

    “或许长安君确实是来游猎的,并不知太子在此?”

    “对对对,必是如此!”

    所有游侠和行人心中都生出了同样的想法。

    以燕丹和嬴成蟜之间的矛盾,嬴成蟜怎么可能会放燕丹离开秦国?

    绝对是因为嬴成蟜不知道燕丹就在此地!

    鞠武是如此想法,燕丹也是如此想法。

    鞠武赶忙低声提醒:“太子,请速速上车,落下车帘!”

    燕丹连连点头:“善!”

    “孤这就……”

    燕丹赶忙翻身下马,但他的脚还没触及地面,一阵歌声却已传入他耳中。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丹兄。”

    “珍重!”

    燕丹所部所有人都面露愕然,齐齐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旗麾方向。

    虽然那歌声经过树木的折射与反射已经失真。

    虽然那歌声因为距离而变得微弱缥缈。

    但所有人都能听得清‘丹兄’二字!

    鞠武目露错愕:“长安君并非路过,而是专为太子而来?!”

    “长安君亦非不知太子身在何处,而是知道太子身处车队?!”

    “长安君更非是为截杀太子而来,而是为送太子远行而来?!”

    一连三问,鞠武心中的震惊之情无以复加!

    燕丹也懵了:“果真是长安君?”

    “长安君若是知孤私逃,必恨不能手刃了孤,又怎会出城相送!”

    “且孤与长安君并无甚誓言,长安君何必对孤高唱《击鼓》!”

    “孤与长安君何信之有?!”

    “即便会有人来送孤,也合该是秦王啊!”

    ‘可叹相距太遥远,我俩无法再相见。

    可叹分别太长久,使我无法守誓言。’

    这句诗词的第一段用于嬴成蟜和燕丹之间还情有可原。

    毕竟燕丹此去,嬴成蟜和燕丹此生恐难再见。

    可第二段就让燕丹无法理解了。

    他和嬴成蟜有什么誓言?

    和燕丹有誓言的分明是嬴政啊!

    且在燕丹听来,这呼声也更像是嬴政的声线。

    鞠武理所当然道:“那旗麾上绣‘长安’二字,若非是长安君,天下谁人还会持此旗麾?”

    “若旗麾之下所立之人果真是秦王,秦王怎会持‘长安’旗麾!”

    燕丹怔然,讷声道:“太傅所言,有理。”

    嬴政很清楚燕丹与嬴成蟜相看两厌。

    如果真的是嬴政前来相送,嬴政不可能打出‘长安’旗麾。

    否则嬴政就不是来送人的,而是来恶心人的了。

    普天之下能持、敢持、会持‘长安’旗麾的,仅有嬴成蟜一人!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真相。

    所以说,果真是嬴成蟜来送了自己!

    鞠武满心不解的发问:“太子,您几时与长安君相交如此之笃?”

    “竟令得长安君明知太子私逃而走,却非但不向秦国检举揭发,反倒是冒着被论罪的风险出城相送,更是高唱《击鼓》!”

    “太子您与长安君私交如此,为何不告知为师啊!”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是《诗经·邶风·击鼓》的第五句。

    那《诗经·邶风·击鼓》的第四句是什么?

    ‘死生契(qiè)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年头,便是夫妻之间都甚少说出如此真挚的承诺。

    鞠武自问对燕丹颇为了解,也很清楚燕丹与谁人交好。

    可鞠武着实不知道燕丹怎么就与嬴成蟜要好到了这等地步!

    燕丹脑瓜子嗡嗡的:“孤、孤不知啊!”

    燕丹在小小的脑子里挖呀挖呀挖,但半点与嬴成蟜交好的记忆都挖不出来,更想不起来自己能和嬴成蟜有什么誓言。

    鞠武遗憾轻叹:“长安君乃是秦国名将,于秦国军事一道必定颇有话语权。”

    “长安君又如此重情重义,若我等相求,长安君或会臂助一二。”

    “若是早知太子与长安君也私交甚笃,为师定会再去拜访长安君,请长安君代为游说秦王!”

    “如此,你我或许便无须奔走回燕了。”

    “可惜!可惜啊!”

    鞠武越想,心口越疼。

    当今天下最强国的国君,当今天下最能打的大将。

    但凡其中一人愿意支持燕丹,都足够帮助燕丹登基为燕王。

    燕丹竟然同时收获了这两人真挚的感情!

    这是何等幸运!

    燕丹却又在短短时间内同时斩断了这两人的感情。

    这是何其离谱的操作!

    燕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旗麾方向的目光多了几分柔和与愧疚:“孤不记得孤与长安君有过誓言。”

    “孤入秦之后也不曾与长安君有过什么交流。”

    “或许正因如此,长安君才会对孤耿耿于怀!”

    “是孤亏欠了长安君!”

    “然,即便如此,长安君今日依旧为孤遮掩、护孤归家,此份仗义恩情,孤铭记于心。”

    “若有来日,孤必报偿!”

    嬴成蟜对燕丹的那些不满和敌意突然就有了理由。

    嬴成蟜竟愿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可见嬴成蟜心中对他是有着很深的感情的。

    燕丹辜负了这份感情,嬴成蟜不满也是理所应当!

    燕丹现在更想拉着嬴成蟜站在嬴政面前,狠狠的啐嬴政一脸,好生质问嬴政,什么叫友人?

    这才叫友人!

    即便孤与嬴成蟜相见的次数不多,且孤愧对于他,他都愿为孤做到如此地步。

    孤昔年百般庇护于伱,你怎能如此待孤!

    重新骑上马,燕丹怀揣着满心感激,对着旗麾的方向高声歌唱: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