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四日。

    夕阳为大洪山披上一层红妆,分外温柔。

    山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的看向红日,眼中满是期待。

    迎着万千火热的目光,日头彻底坠入天边,红妆敛去,山内依稀传来几声压抑着的欢呼声。

    终于可以开席了!

    辎重营迅速钻进一个个开拓过的山洞内,又用以木头和布匹支撑的简易帷帐遮住了洞口,在洞内点燃了火焰。

    无多久,十余名家兵当先冲出山洞,手拎食盒向着山巅狂奔而去。

    “将军!”家兵百将项川满脸喜色的跑到了项荣身边,低声邀功:“今日有几只野兔撞进了我部防区。”

    “正巧给将军加些肉食!”

    说话间,项川打开了食盒,显露出盛装在里面的一大碗精米饭、一碟鱼酱梅酱双拼酱、一碗水煮菜汤和三只野兔。

    项荣却没有直接拿起,而是肃然发问:“可曾动用箭矢兵刃?”

    项荣很清楚,身为都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

    他的人敢持弓狩猎,下面的士卒就敢漫山遍野去围猎!

    项川当即摇头:“卑职等尽数记着命令,未曾持弓射矢,只是看准时机踹死了那野兔。”

    项荣这才笑着从食盒里取出一只兔子递给身旁的景畴:“将军,请!”

    景畴也不客气,笑呵呵的接了过来:“多谢项都尉!”

    项荣又取出一只野兔递给项川:“将其剁碎成肉糜,混入汤中,令得袍泽们也都尝尝鲜。”

    项川笑而拱手:“拜谢都尉!”

    而后项荣才接过食盒,就地落座。

    但他却没先去吃肉,而是先喝了一大口热汤。

    感受着热汤带来的暖意,项荣满足的闭上双眼,数息之后才畅快的轻声赞叹:“暖和了!”

    秋日的风已经颇显寒凉。

    但为了避免被山外人发现山内的藏兵,日落之前军中禁止任何人生火,以免烟气外泄。

    唯有到了月光较暗、烟气能被夜幕遮蔽的夜晚,军中才能遮遮掩掩的燃起火焰,却因山洞内烟气弥漫而不便烤火,只能送上一碗热食。

    这对于打小就没在物质条件方面受过罪的项荣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

    景畴温声道:“此战,着实是令得项都尉受苦了。”

    项荣笑了笑:“十四万袍泽随我等藏于山中,本将还多有肉食可餐。”

    “若说受苦,诚是袍泽们受苦更多才对。”

    “且,末将也知道,此乃是为了胜利而做的权宜之策。”

    “唯有藏于大洪山,我军方可完全避开秦国耳目,待时而出!”

    嬴成蟜赌的从来都是项燕麾下不只有那八万兵马,而没赌过楚军的藏兵地!

    因为只要项燕麾下另有兵马,那这支兵马只能藏在大洪山一线!

    原因很简单。

    如果从西侧走陆路进军,景畴所部需要跨越巫山、大巴山脉,闯过神农架,再从巴蜀地区绕后越过秦岭攻击秦国,这一路走下来,先不说需要攻破多少城池,单这一路的崎岖地形就能让楚军崩溃!

    整条战线打下来,耗时绝对要以年为单位来计算,且很容易被秦军沿汉江斩断楚军战线,既不符合楚国和楚国贵族的利益,也不符合兵家布局。

    而东侧则有着秦楚长城为凭,绕行秦楚长城又会一头撞上昆阳一线防御体系,只能配合昭岑所部击溃王翦所部,而后走函谷关路线入秦,那么项燕所部就真只剩八万人了。

    周边地形决定了项燕所部绕不开邓、樊一线,也决定了景畴所部必须围绕邓、樊一线做出战略埋伏!

    景畴也曾建议过在攻破鄢城等城池后陈兵于城池周边,但项燕却否决了这个提议。

    南阳郡的国人们确实热切的期待着楚军回归。

    可南阳郡的野人和奴隶们呢?

    虽然他们在秦国的日子也算不上多好,但只有在秦国治下时,他们才真正被视作‘人’而不是可以随意杀死的‘奴隶’!

    楚军无法确保所有野人和奴隶都能忍住对重赏的渴求,不去向秦国告发楚军动向。

    一旦消息泄露,那还伏个屁的兵!

    综合多方面考虑,人迹罕至、能够迅速驰援鄢城,转进宛城、邓城、丹阳、秦楚长城等战略要地的大洪山,成了楚军唯一的选择!

    景畴笑而颔首:“项都尉能理解就好。”

    “前番军报言说上柱国所部已经攻取鄢城,算算日子,就在这几日,上柱国所部便当与秦长安君所部相遇了。”

    “一旦两军相遇,我军便可杀出!”

    “虽尚不知我军将剑指何方,但至少无须再如现下一般,整日吃着冷食。”

    项荣正声道:“勿论剑指何方,末将皆请为先锋!”

    景畴嘴角微微抽搐。

    你可是项氏嫡长子,未来的项氏族长、承爵人!

    我让你当先锋?我疯了还差不多!

    景畴随意的笑了笑:“先锋之事待到军令抵达再说不迟。”

    “上柱国言称秦长安君非易于之辈,我部即便百般掩藏依旧有可能被秦长安君发觉破绽。”

    “今秦军已入南阳,本将意欲请项都尉率本部兵马转进杜广尖,以为掎角之势,何如?”

    项荣肃声应诺:“唯!”

    ——

    与此同时。

    大洪山主峰西北方向三十里。

    夜幕之下,李信拱手道:“我部今日共发三千斥候,侦察了方圆十里。”

    “入夜后,三千斥候全数归营,未曾发现丝毫敌踪。”

    “黄昏之际,我部又发两千斥候离营侦察。”

    话落,李信的声音多了几分浮躁:“主帅,令得斥候伪作流民、步行侦察,侦察范围仅只限于周遭十里!”

    “这能探出来个甚啊!”

    “即便不允所有斥候骑马,至少也允其中些许可策马而行吧!”

    “如此方可将探查范围扩大至方圆二三十里,也能多些收获。”

    嬴成蟜一边沉吟思虑一边摇头否决:“而今我部虽行于秦土,但民心却不在我军。”

    “南阳诸国人、权贵皆心向楚国!”

    “一旦我军露出破绽,势必会被敌军发觉。”

    “届时便又会重归我在明、敌在暗的被动局势。”

    嬴成蟜令蒙恬、岑边二部伪作主力,大摇大摆的入驻邓城。

    又令全军昼伏夜出,摸黑行进。

    甚至令大军尾缀于五十里后,嬴成蟜亲率先锋突进于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开楚国耳目,嬴成蟜可不希望因为斥候的妄动就让自己的筹谋付诸东流。

    李信一屁股坐在嬴成蟜身侧,焦躁的说:“但这样查下去的话,何时才是个头啊?”

    “算算时间,楚军水师已经抵近邓城周边。”

    “一旦楚军水师与岑都尉短兵相接,楚军势必会发现岑都尉所部外强中干,号称二十万大军实则只有六万兵马。”

    “彼时,岑都尉所部危矣!”

    邓城战场马上就要开战了。

    嬴成蟜还在这里和敌人玩躲猫猫。

    这合理吗!

    李信能不急吗!

    然而嬴成蟜却突然发问:“三千斥候如数归营,无一人带伤?更未曾有过任何交锋?”

    李信下意识的点头:“我部斥候皆是精锐,怎会……”

    话到一半,李信突然一怔,旋即豁然看向嬴成蟜:“山匪!”

    “大洪山乃是秦岭尾山,地势复杂,乃是山匪云集之地。”

    “我部斥候若是整装策马而出,遇不到山匪乃是正常。”

    “但我部斥候此番皆是伪作流民而出,怎会遇不到山匪!”

    “山匪,去哪儿了?!”

    大洪山在后世只是个4A级景区,但在当今天下却是声名远播。

    虽然,这份名声不算好名声。

    只因大洪山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都是著名的山匪聚集地。

    ‘绿林好汉’为什么被称作绿林,而不是黄林红林或是粉林好汉?

    只因大洪山主峰南六十里有一座山峰,名为绿林!

    王莽时期,绿林山匪吞并大洪山周边各处山匪形成绿林军侵吞天下,甚至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政权。

    汉光武帝刘秀亦曾任绿林军太常、偏将军,并率领绿林军攻入长安城,灭亡新朝!

    而在当今天下,大洪山一线在数十年的时间里担任着秦楚分界线,两国贼匪、通缉犯或活不下去的人都会往大洪山里钻。

    而因为大洪山特殊的地理位置,秦楚两国都不会发重兵入山剿匪。

    所以大洪山的匪患比之新朝时期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你却告诉我说,三千名年轻力壮的流民全须全尾的在这片山匪聚集地走了个来回?

    着实离谱!

    嬴成蟜嘴角不由得洋起一丝笑容:“山匪不会无故从良,我大秦也未曾剿过大洪山匪患。”

    “而今山匪不见踪影,自是被他国剿之。”

    嬴成蟜可不觉得楚国会那么好心,腹地匪患还没剿干净呢就来剿边境贼匪。

    楚国主动发兵剿匪只可能是在为他们的战略目的服务!

    李信振奋拱手:“末将再发一千斥候,仔细探查四周!”

    嬴成蟜略略颔首,沉声叮嘱:“切记,隐蔽!”

    “一旦发现敌情,莫要抵近探查,随时回报!”

    李信肃声应诺:“唯!”

    夜色之下,秦军沉默的继续向前。

    但每一名秦军眼中的迷茫和不安都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热切。

    两日后,一伍身穿短打麻衣的斥候匆匆跑回军营,振奋低呼:“主帅,我部发现了楚军踪迹!”

    嬴成蟜双眼猛然一亮:“在何处?”

    斥候轰然拱手:“大洪山主峰西北方向,小寨子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