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有些不太能理解嬴成蟜这话的问道:“蟜儿以为他们牺牲的意义依旧不够?”

    即便所有权贵都会厚待家兵,嬴成蟜对家兵的待遇依旧远超其他权贵,更实打实付出了真心。

    在韩夫人看来,这些家兵理应为嬴成蟜而死,能护嬴成蟜周全也便是他们人生最大的意义。

    韩夫人实在想不出来嬴成蟜究竟还能怎么让这些家兵的牺牲变得更有意义!

    嬴成蟜抿了一口酒,声音复杂的说:“对断夫等人而言,他们的牺牲或许已经足够有意义了。”

    “但在儿看来却还不够,远远不够!”

    “且就算是断夫等家兵的牺牲够本了,那么二孬等军中寻常将士的牺牲又是值得的吗?”

    “儿希望他们的牺牲不只能换回一家之利,不只是换回子孙几代人的优渥。”

    “而是一个崭新的、比现在更美好的时代。”

    “儿以为,或许只需要十数代人和一场战乱就会打散宗族与族谱。”

    “儿希望即便日后他们的子孙后代会四散天下,依旧能过上好一些……至少相对现在更好一些的日子!”

    断夫等家兵的牺牲固然让嬴成蟜心生悲戚,但嬴成蟜至少还有办法补偿他们的家眷从而消解心中悲戚。

    但那几十万战死沙场的寻常秦军将士呢?嬴成蟜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韩夫人瞳孔地震:“蟜儿所求恐非一府之事。”

    “而是天下之事!”

    让断夫等家兵十几代之后的后人在四散天下之后的日子依旧能过的比现在更好一些。

    这已绝非是长安君府一府之力能完成的了。

    因为这意味着彼时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人都能过上相对于现在来说更好的生活。

    这种波及天下的改变,就算是倾注大秦一国之力想要完成都难上加难!

    嬴成蟜笑了笑:“母妃知儿。”

    “儿希望这方天下能在一统的同时变得更加美好。”

    “儿希望任何一名战死的袍泽都无须担忧他们的孩子会不会被饿死于冬日。”

    “儿希望被他们舍去性命也要护卫周全的儿能给这方天下带来更多的改变。”

    即便是在灭赵之战中,嬴成蟜心中的第一目标依旧是在保全自身性命的情况下保证大秦能够统一天下。

    所以即便嬴成蟜拿出了诸多造物,嬴成蟜也通过这些造物造福了很多黔首,但这些造物的出现和制造却都是在服务于嬴成蟜的自保和大秦的统一。

    所有可能导致天下格局发生巨大变化的技术,嬴成蟜都深埋于心,不敢告诉任何人!

    但现在,嬴成蟜心头却突然生出了一抹野望。

    他希望能在自保和大秦统一的同时,让整个时代的生产力更上一层楼,让人民的日子能更好过一些!

    如此才不负那些为他而死的人,也不负这一趟旅程。

    韩夫人目露沉凝:“蟜儿此言,殊为偏颇。”

    嬴成蟜怔然:“母妃何出此言?”

    韩夫人加重声音,肃声道:“没有任何人认为蟜儿理应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

    “没有任何一名家兵奢求十几世之后的后辈依旧能过上好日子。”

    “更没有哪名将士认为他应该得到蟜儿的报偿,他们都是因朝廷的征召、为他们自己而战。”

    “即便蟜儿果真让这方天下变得更好,也不可能让那些家兵的牺牲变得更有价值。”

    “事实上,若非蟜儿与大王之间的关系愈发密切,蟜儿你的这個想法本身就是足够抄家灭族的大罪!”

    韩夫人无情的戳破了嬴成蟜酝酿已久的情绪。

    没有人认为嬴成蟜应该让天下变得更好。

    如果换做旁人做了嬴成蟜想做的这些事,甚至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在邀买人心,而后被罗织大量罪名,最终被抄家灭族!

    嬴成蟜的这一系列想法都只源于他个人的思想。

    即便嬴成蟜的想法落实了,嬴成蟜的家兵并其家眷也不会认为嬴成蟜的成就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甚至要为嬴成蟜的这番想法付出更多的牺牲!

    真正能感受到满足的,或许只有嬴成蟜个人的道德满足感而已。

    嬴成蟜:⊙﹏⊙

    看到嬴成蟜扭曲的表情,韩夫人平静的说:“吾儿善辩。”

    “若吾所言有错,吾儿自可辩驳!”

    嬴成蟜无奈轻叹:“母妃所言不虚。”

    “诚如母妃所言,儿此思或许并不足以让家兵们的牺牲更有价值,只是会让儿的生命更有价值。”

    韩夫人却再度摇头:“生命的价值由谁来定?那不过是朝中为驱民所编织的名目而已。”

    “谁又说生命一定要有所谓的价值?”

    “若非吾儿与大王之间的关系这般密切,吾儿一生沉迷于声色犬马、毫无价值,对于大秦而言才是最大的价值!”

    “且蟜儿乃是世间极尊极贵之人。”

    “如蟜儿一般身份的人一旦生出野望,便必将由无数黎庶的生命去铺路!”

    “蟜儿的生命确实有所谓的价值了,但黎庶果真认为帮助蟜儿实现蟜儿生命的价值也是他们生命的价值吗?”

    “汝叔外大父非(韩非)曾言这天下始终在向前发展,不因个人而转移。”

    “仅凭吾儿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取代无数人的努力和时间的磋磨,进而扭转这方天地?”

    “吾儿无惧在付出良多黎庶性命之后,于天下而言却毫无用处乎?!”

    韩夫人的攻讦一轮接一轮,且每一轮都切中要害、直指问题核心,更是将一切情绪剥离,袒露出冰冷残酷的事实。

    在完成自己的进攻之后,韩夫人静静的看着嬴成蟜,等待着嬴成蟜的防守与反击。

    然而嬴成蟜却是委屈吧啦的低呼一声:“母妃!”

    “儿才刚凯旋,还饿着肚子呢!”

    韩夫人:()

    见嬴成蟜这般模样,韩夫人忍不住笑骂嗔怒道:“你这竖子!”

    “母妃在与你言谈正事,汝莫不是以为母妃在训斥与你乎?”

    韩夫人认真的说:“成大事者必有磋磨。”

    “吾儿以往并无大志,只是希望能助大王一臂之力,大王之志无论成败其最终的结果都会由大王承担,吾自不必多言。”

    “但既然吾儿如今已有大志,吾便必当让吾儿明白。”

    “做事之前必当先想明白,你究竟是为旁人而做还是在为自己而做。”

    “即便欲竟之功乃是善举,期间却也必定会有无数人不理解你,更会有太多人为此付出生命,吾希望吾儿回望一路走来的尸山血海之际,莫要生出后悔之情。”

    “现在,吾儿心中理应已有计较。”

    “吾儿可还要继续执行心中之愿,以全吾儿所谓‘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更有价值’的内心满足?”

    韩夫人并不是想要劝阻嬴成蟜,而只是想让嬴成蟜明白他究竟在为谁而努力,他努力的过程中又会遇到怎样的艰难,成功之后的他又将回望到怎样的惨状,并向嬴成蟜发出拷问,彼时的嬴成蟜能否接受这一路走来所付出的牺牲?

    嬴成蟜沉默良久之后,终于抬头看向韩夫人:“儿不改志!”

    “生命的价值由儿自己来决定。”

    “垂钓玩乐的一生很有价值,但竟不世之功的一生更让儿了无遗憾!”

    “儿知儿但有动作便会引得天下动荡,更可能会导致不知多少黎庶因儿的举动而破家灭门。”

    “但儿更知道,唯有我们这一代人把仗打完了,后来人才不需要再打仗。”

    “唯有我们这一代人把苦吃完了,后来人才不需要吃吃不饱饭的苦。”

    “天下之大,以儿一人之力恐难逆转,但儿并不认为儿形单影只,陈利、庄仇等诸多义士皆会助儿。”

    “一人之力不够便举万人之力,万人之力不够便举信仰之力,儿坚信儿有能力加速时代的演变,让这方天下变得更好!”

    “即便终儿一生也难竟功,儿至少也可以留下火种,留待后来人去点燃!”

    嬴成蟜很清楚,时代的发展不以个人意志而转移。

    但嬴成蟜的目光依旧坚定不移!

    因为嬴成蟜相信,改变这方天下的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力量,更是千千万万希望过上好日子的人民群众的力量!

    个人或许无法改变时代。

    但人民,一定可以!

    韩夫人不知道嬴成蟜从哪儿来的这般坚定,韩夫人却也没有深究。

    在帮助嬴成蟜确定了他的信念究竟有多坚定之后,韩夫人问出了最后的问题:“吾儿幼有大才,却始终不愿外露。”

    “今吾儿已无惧乎?”

    韩夫人知道嬴成蟜的脑瓜子里装着很多足以改变世界的知识,嬴成蟜现在拿出来的技术恐怕只是其中皮毛而已。

    但韩夫人也知道嬴成蟜始终有些畏首畏尾,拿点技术出来便怕这怕那。

    听嬴成蟜今夜这话的意思,嬴成蟜显然是要有大动作了。

    曾经困扰嬴成蟜的恐惧,难道已经被嬴成蟜克服了吗?

    嬴成蟜咧嘴一笑:“文信侯已还朝,且已表态愿支持大兄之志!”

    “若是儿所为果真对大秦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交由文信侯料理便是!”

    这,就是嬴成蟜突然变得激进的基石!

    嬴成蟜根本没信心处理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

    嬴成蟜也很清楚嬴政已经快到极限了,不舍得再让嬴政来为自己收拾烂摊子。

    吕不韦的还朝却为大秦上了一根保险丝。

    只要吕不韦没崩溃,嬴成蟜就还敢搞事!

    韩夫人怔然,而后哑然失笑:“你这孩子!”

    “若是文信侯听闻这话,恐怕会被气的当场请辞!”

    嬴成蟜嘿嘿笑道:“儿出钱供养文信侯那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让文信侯吃干饭的!”

    “吃了儿送的粟米,就得给儿干活!”

    韩夫人失笑摇头:“你啊伱啊!”

    “既然吾儿已有定计,吾心便宽慰。”

    坐直身子,韩夫人认真的问道:“吾可有能助吾儿之处?”

    嬴成蟜拱手一礼:“劳母妃整顿长安君府并长安宫一应钱财珍宝,算出总价。”

    “再令各地食邑增派青壮丁口前来长安乡。”

    “儿接下来要用的钱粮,会很多!”

    “宫中府中一应事务,还劳母妃多多操持。”

    韩夫人笑而颔首:“既然吾儿心有所向。”

    “长安君府并长安宫上下,必竭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