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期很头疼。

    天下间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究竟是不是真仙人。

    他不过只是一个掌握了些许手段的凡人而已,如何有资格去对抗秦长安君那般真正的大巫!

    他只能以嬴成蟜展现出来的巫术为参考,硬着头皮鼓吹嬴成蟜的神异以表明自己不是对手,还需要时刻观察四周、用玄之又玄的话语为自己争取逃跑的机会。

    他好想逃,但又逃不掉!

    嬴成蟜也很头疼。

    天下间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究竟是不是真大巫。

    他不过只是一个掌握了些许知识的凡人而已,哪里知道究竟如何祭祀才是正确的祭祀方法!

    他只能以大秦现有的祭祀为参考,硬着头皮胡编乱造,还需要形成一套没有前后冲突、自我矛盾的祭祀规则且将一切要素熟记于心。

    他好想逃,但又不能逃!——

    秦王政十五年九月四日。

    郑县西北。

    秋日的凉风吹拂过身,让浑身大汗的阔夫打了个冷颤。

    但阔夫却没想要休息,而是昂然高呼:“袍泽们都加把劲儿,莫要耽搁了吉日啊!”

    阔夫身周,数百名来自各个乡里、曾经并不互识的壮丁们笑着回应:“然也!咱们这可是在修筑长安君祭祀地龙所用的祭坛,可不能懈怠了分毫!”

    “哈哈哈,要额说啊,就得拼命干!多流汗!这汗也别擦,就让汗落在这祭坛上,没准地龙赐福的时候还能多赐咱几番好运呢!”

    “去去去!额们来帮忙是感念长安君恩义,可不是为了那蝇营狗苟之事,你这娃娃,心不诚啊!”

    “趁着天还没黑,再夯一丈地!二三子,都加把劲!”

    “上土了,都搭把手!”

    十万余壮丁汇聚在郑县西北方向,口中谈笑着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手上动作也分毫不慢。

    数百名监工和奉常属官散布在壮丁们身周,他们本以为他们的工作是如往常一般督促这些壮丁好生劳作、莫要懈怠,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一次最让他们操心的竟是监督壮丁们不要加班、注意安全、莫要累坏了身子!

    因为所有壮丁都不是应徭役之征而来。

    而是在听说嬴成蟜意欲于郑县筑坛祭祀地龙的消息后,自发报名而来!

    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在应付朝廷的徭役,而是在为自己、自己的家眷和子孙后代们积福,更是不辜负嬴成蟜的一番心意!

    他们没想在嬴成蟜面前刻意表现自己的辛劳,更没想通过这份辛劳换来什么。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嬴政已经率领大秦群臣而来,正立足于祭坛西南方向的山坡之上,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尽数看在眼中,将他们的高声欢歌尽数听在耳中。

    吕不韦站在嬴政身侧,轻声感慨道:“上有所求,下皆从之。”

    “此实乃昔万千秦人自备粮食兵刃以助哀公之盛景也!”

    “上下同心、军民相得。”

    “此实乃尧舜盛世之景!”

    “本相亦曾畅想国这般盛景,却不敢想这般盛景会现于我大秦。”

    “更未曾想,今竟能得亲眼所见也!”

    仁政盛世和大秦这完全就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词汇!

    但今日,在这里,这两个词汇却连接在了一起。

    吕不韦双眼贪婪的看着每一个场景,妄图将这一幕牢牢的铭刻于心。

    魏缭声音略显火热的说:“本公着实无法想象,以何等方法才能令此等臣民作乱犯上。”

    “若大秦皆如此,又该以何等方法才能令大秦地方动荡。”

    “倘若长安君率这些壮丁出征,这些壮丁又能爆发出怎样的战意!”

    “长安君未曾治民,却已大治臣民!”

    在魏缭看来,只要扛起大义的旗帜,就能让大秦无往不利。

    却未曾想,嬴成蟜不止帮大秦扛起了大义的旗帜,甚至还捎带着扛起了大仁的旗帜。

    魏缭可以笃定,这些壮丁平日里将成为大秦稳固地方的柱梁,反对一切不利于大秦的动荡,于战时则必将成为大秦最为忠诚、悍勇的利刃,为大秦斩碎一切敌军!

    而这,竟只是源于嬴成蟜的又一次违抗王令。

    这不由得让魏缭颇为唏嘘。

    淳于越等儒生们不顾礼仪身份的踮着脚尖望祭坛,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毫不遮掩的笑容。

    嬴政驻足看了良久,方才慨然轻叹:“难怪王弟会突然起意于郑县祭祀地龙。”

    “他们,确实值得!”

    “王弟何在?”

    前来迎接的蒙毅当即拱手道:“长安君正在祭坛周边忙于祭祀之事。”

    “可要唤长安君前来接驾否?”

    嬴政摇了摇头:“两日后便是大祭地龙之日,王弟现下定然事务繁多。”

    “无须唤王弟来见寡人,寡人自去见王弟便是。”

    主车队渐渐向郑县行去。

    嬴政则是率领一众重臣和数百警蹕在蒙毅的引导下向祭坛方向而去。

    越是临近祭坛,耳边的笑声和呼声也就越清晰,眼前那尊即将竣工的祭坛也显得愈发雄伟壮阔。

    只见整座祭坛如大秦其他祭坛一般,都设立在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其主体结构也采用了延续两千余年的‘围坛三垓’样式,亦即如天坛一般的三层高台层叠而起,在三层土台之上又营造了精美壮阔的亭、台、阁以存放祭品,在祭坛周围同样有八条夯土路依八方之位一路延伸至小山下方,形成了‘神道八通’之势。

    但大秦祭坛的夯土结构多阔约十丈,高约两丈,围绕祭坛周边的壝(wéi)则是由一道直径十三丈半(31.1米)、深六尺五寸(1.5米)的环形围沟构成。

    而眼前这座祭坛的夯土结构却阔达十六丈,高约六丈,更没有环形围沟为壝,而是于祭坛外侧夯筑了一道阔三丈、高六尺的圆形矮墙为第一层壝,再于圆形矮墙外夯筑了阔六丈、高九尺的方形矮墙为第二层壝。

    整体祭坛结构虽然与大秦常见的祭坛多有不同,但却一如既往的贯彻了大秦的审美观。

    大就是好!

    高就是美!

    仰望着高大壮丽的祭坛,嬴乐眼中尽是激动:“臣近岁屡屡向长安君请教祭祀之法,却多被长安君搪塞了过去,只是于过于谬误之处方才加以点醒。”

    “但据臣提前派来的属官回禀,此番长安君却是主动指正了诸多不足之处,更是对祭祀之法多加修改。”

    “可见长安君此番定是真的上了心,用了真本事!”

    “此番祭祀,定能得地龙所好也!”

    如果嬴成蟜完全延续大秦的祭祀之法,大秦奉常属官们心里没准还有些嘀咕。

    毕竟大秦的祭祀之法有没有效果,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今嬴成蟜依照大秦的祭祀之法对祭祀流程和祭坛规制做出的显著调整,如同一阵强心剂一般打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就算是一些并不信鬼神的奉常属官都开始对此次祭祀有了期待。

    或许,此次祭祀真的能得地龙赐福呢!

    嬴政没有理会嬴乐的话语,甚至没有多看几眼面前的祭坛,他的目光早已锁定了那道被一群奉常属官团团围住的嬴成蟜。

    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远处的声音便飘入了嬴政耳中。

    “敢问长安君,此番祭祀果真无须美姬娱神乎?若是地龙不喜美姬,亦可备囚徒为牺牲,令其为地龙驱使啊!”

    嬴成蟜微微皱着眉头:“无须美姬,无须猛士,亦无须俘虏、囚徒为牺牲。”

    “此次祭祀之物,仅只豕羊犬并五谷为祭品。”

    所有巫者都不禁失声哗然:“连牛马也无,而只豕羊犬并五谷为为祭品?这这这,如此简陋之祭品,会否引得地龙震怒啊!”

    “然也然也!我大秦何曾举行过如此简陋的祭祀!”

    “即便不以囚徒俘虏为牺牲,至少也当以美姬猛士为牺牲啊!臣听闻邯郸王室有一公主天资聪颖、姿容貌美,若由这位公主为牺牲,地龙定喜也!”

    嬴成蟜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加重:“地龙乃是厚土之宠也,厚土大爱世人,汝等于祭祀地龙之际宰杀美女、壮丁、猛士为牺牲,究竟是要将他们献给地龙享用,还是要陷地龙于不义之地!”

    “牛马乃是万民繁衍生息、助秦对外征伐之利器,地龙爱我大秦,如何能忍心伤我大秦国力?”

    “二三子皆是好心,但却切莫好心办了坏事!”

    所谓牺牲,便是祭品!

    按照大秦的祭祀理念,大秦需要将貌美的女子、悍勇的壮士、忠义的义士和大量俘虏囚徒杀于祭坛之上!

    这样一来,美女、壮士和义士就能去为仙神效劳,还能为仙神贡献大量廉价劳动力。

    曾经嬴成蟜没得选。

    他只能漠然看着一名名绝美尊贵的女子、悍勇忠义的男子被挖开头盖骨,以油脂点燃大脑,在祭坛上哀嚎而死,还被美其名曰去往了天神所在。

    但此次祭祀乃是嬴成蟜的主场。

    嬴成蟜如何能让如此残暴之举出现在他的祭坛上!

    太祝嬴寰苦声道:“我大秦祭祀数百载,从未又无牺牲而祭天地之旧事。”

    “我等皆知长安君才是最清楚该如何祭祀地龙之大巫。”

    “然,此时甚大,还请长安君上禀大王,再行决断!”

    太祝嬴寰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了嬴政的沉稳坚定的声音:“无须上禀。”

    “此番祭祀一切皆依长安君所言!”

    “寡人亦以为,若天神有德,便不当喜生人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