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李牧终于率领主力抵达西板峪战场。

    遥遥的,李牧一时间分不清西板峪外的大地上究竟是染了一层鲜血还是铺了一层霞光。

    目光昏沉间,那高高飘扬在西板峪内的玄色将旗显得格外刺眼,令得李牧不自觉放松手中缰绳,任由胯下战马自行缓步前进。

    “咚咚~哒咚踏咚~”

    嘈杂混乱的马蹄踏碎晚霞而来,顺着马腹缓缓滴落的鲜血更为晚霞增了一抹艳红。

    李鲜将李弘牢牢捆在背上,在十数名代军中级将领的簇拥下如被恶霸欺负后看到父亲的孩子一样,向着李牧策马狂奔而回,悲声而呼:“阿翁!!!”

    一声悲呼,险些绞碎了李牧的心脏!

    诚然,慈不掌兵,征战一生的李牧早就已经见惯了死亡,坦然于杀戮与被杀。

    但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脸色瞬间煞白,李牧猛然一夹马腹迎向李鲜,声音微微发颤的发问:“弘儿可无恙?!”

    李鲜身后,李弘艰难的抬起头,而后又羞愧的低下头,悲哭流涕道:“儿,愧对阿翁信重!”

    见李弘没死,李牧面庞重回了几分血色,再提了几分速度冲至李弘身侧。

    看着前身甲一片稀烂、后身甲光洁如新的李弘,李牧轻轻拍了拍李弘还算完好的左臂,认真的说:“吾儿死战不退,便不负将士信重!”

    李弘终于胆敢仰起头看向李牧,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感动的轻声呼唤:“阿翁!”

    只可惜,李牧的温柔转瞬即逝,声音迅速转沉:“汝三部合兵约三万五千兵马,且多为精兵。”

    “本将得斥候回讯的第一时间便派十二万兵马驰援汝等。”

    “汝三部为何在短短三个时辰内便彻底溃败,甚至未能坚持到援军抵至?”

    “燕上卿栗腹、齐军将淳于晃又在何处?!”

    李弘强压下心中的羞愧和耻辱,将此战之败尽数袒露:“我部于西板峪东南方向探得秦副将王贲所部动向。”

    “发觉秦军突然减缓行军速度、恢复战马体力后,齐淳于晃部主动加速阻截于西板峪口,末将与燕军袍泽亦减缓行军速度以备大战。”

    “未曾想,齐军袍泽抵达西板峪口的同时,秦军便派遣大秦第一猛将苏角率秦军主力强攻燕军军阵,末将即刻引兵驰援燕军。”

    “后,燕军溃败,燕上卿栗腹率燕中、后二军逃离战场,秦军不曾追杀而是立刻包围我军而杀之。”

    “幸得都尉李鲜驰援,否则末将定会战死沙场!”

    听着李弘的讲述,李牧很想骂人。

    本将是令汝等去阻截秦军的,不是特么的让你们特么的去送人头的!

    但李牧忍住了,继续沉声发问:“既然齐军早已阻截于西板峪口,又为何会在援军抵至之前便被秦军攻破?”

    李弘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秦副将王贲将大量甲胄、钱粮洒在齐军阵前,甚至就地打造了(人力牵绳式)投石机,将秦半两投入齐军后阵。”

    “待到齐军将士因哄抢钱粮而乱,秦副将王贲集合披甲精锐猛攻齐军,一战破之!”

    李牧眼中流露出几分错愕,终于忍不住怒声而喝:

    “退不得治军,进不能破敌。”

    “愚蠢!”

    淳于晃所部战败的过程,已经超出了李牧的想象极限!

    李鲜赶忙为李弘辩解:“主帅,我部驰援抵达之际,唯都尉李弘所部依旧在与秦军交战。”

    “都尉李弘身中三枪一箭依旧在率众冲锋,若非敌军势大、友军乏力,都尉李弘必不至于遭逢如此惨败!”

    李弘也赶忙辩解道:“淳于都尉所部固然溃败,淳于都尉却未曾放弃抵抗,依旧在率家兵继续御敌。”

    “直至家兵尽数阵亡,淳于都尉战死沙场,秦军方才得以掌控西板峪峪口!”

    “末将以为,此战之败非淳于都尉之罪。”

    “荀子曰: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

    “齐以仁义治百姓,以利益驭黎庶。”

    “齐军如此,乃是齐国国策所致,而绝非淳于都尉一人之败也!”

    在秦、代、燕等国,官爵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即便一个人再有钱,他的衣食住行和名下房田也不能超过他官爵准许的上限。

    然而在齐国,即便是一名庶民,只要他足够有钱,他也能穿上齐王最喜欢的紫色丝绸,能喝美酒、娶美人、乘宝马、招揽门客、名震地方。

    且齐国的刑罚思想乃是宽政缓刑,冒着罪不至死的风险去博一生富贵,值!

    田升脸色瞬间涨红,面向李牧肃然拱手道:“末将今日便传讯国中,请我王严厉申斥各部将领,严格治军。”

    “日后我大齐兵马必不会再有如此见利忘义之举!”

    李牧轻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满,沉声道:“军情如火,等不及齐王明令。”

    “传本相令!齐军军律皆比照代军,代军将领有权依军律处斩齐国将士。”

    “齐军就地扎营,务必于三日内牢记军规军律,不得有误!”

    “烦请毛相结合齐国国情、代军军律思量封赏之策,成策之后本相会上禀齐王,请齐王定夺!”

    毛遂、田升当即拱手:“唯!”

    目光转向正在于西板峪布置栅栏拒马的秦军,李牧沉声道:“请燕王令燕军中军强攻西板峪!”

    燕王喜目露怒意:“我大燕兵马今日已遭逢两次惨败,我大燕上卿至今生死不明!”

    “代武安君却又要令寡人发中军强攻西板峪?”

    短短两天时间,我大燕兵马减员近三成!

    还让我燕军当先锋?

    寡人是燕王,不是怨种!

    李牧肃声道:“都尉李弘三部虽未能成功将秦将王贲所部阻截于西板峪外,却阻滞了秦将王贲所部构筑防线的时机。”

    “现下秦军劳师远征而来,又已鏖战一夜两日,防线亦未能成,正是最为虚弱之际!”

    “燕军只需以中军猛攻,必可破敌防线,甚至是将秦将王贲所部歼灭于西板峪内!”

    李牧的分析没有任何问题。

    现在的王贲所部已是疲惫至极的疲兵,除了六千名被王贲刻意避战的生力军外,余下兵马几乎没有战斗力可言。

    如果联军能抓住这一良机,完全有希望重创秦军,甚至是歼灭王贲所部!

    燕王喜自然无法反驳李牧的话语,但燕王喜却依旧不愿让燕军承受更重的损失,便颔首道:“代武安君所言有理。”

    “如此重任,合该交由代军精锐才是!”

    李牧摇了摇头:“这一夜两日间,代军兵马始终冲杀在最前方,来回驰援奔走。”

    “现下代军兵马的疲累比之秦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早已不堪再战!”

    田升诚恳的拱手道:“为免我大齐兵马再如淳于都尉所部一般因钱财而乱,我大齐兵马整军修律之前不能再战。”

    “且我大齐兵马远逊于燕军袍泽!”

    “现下乃是绝佳战机,而此战机唯有燕军可握。”

    “此战胜败,已掌握在燕王手中!”

    “万望燕王以破秦为重啊!”

    面对李牧和田升的话语,燕王喜无言以对。

    就在燕王喜准备应允之际,数十名骑士策马狂奔而来,口中高呼:“荆阮城军情急报!”

    李牧双眼猛的一凝,断声道:“传!”

    在李牧家兵的接引下,数十名斥候簇拥着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狂奔入阵。

    离着老远,传令兵便声音沙哑的哀声呼唤:“求主帅派遣援军荆阮城!”

    李牧心脏猛的一沉,肃声喝令:“速禀军情!”

    迎着李牧凌厉的目光,传令兵不敢再外露他焦急的情绪,赶忙道:“启禀主帅。”

    “四日前,秦都尉羌槐率万余秦军突袭我荆阮城。”

    “我荆阮城连发传令兵向主帅求援,却惊觉秦都尉李信骗开了武阳城城门,已轻取武阳城,亦在令精兵扫荡四周。”

    “我部数百袍泽启程,唯卑下一人侥幸杀出重围,面见主帅。”

    “拜请主帅发援军驰援我荆阮城啊!”

    听着传令兵的话语,李牧猛的攥紧缰绳,一字一顿道:“大代粮道,已断!”

    蔚→无终→穷鱼之丘/浊鹿→荆阮城→武阳城→李牧所部,这便是目前代国的辎重运输线路。

    不同于浊鹿周边宽阔地形所带来的多变运输路线,荆阮城、武阳城一线南临易水长城、地处山区、比邻沼泽,乃是无法取代的辎重运输路线。

    而今,武阳城却已沦陷于李信之手,荆阮城亦在面临羌槐的强攻!

    田升见状劝慰道:“左相莫要……”

    没等田升说完,李牧便豁然看向田升,肃声发问:“若是本相记得不错,齐国辎重粮草今日应达我军?”

    田升脸色也猛地一变,但还是心怀希冀的说:“或许只是路上耽搁了,亦或是因我军今日快速转进,以至于民夫们未能及时赶到。”

    李牧却打碎了田升最后的希冀,冷声道:“秦长安君不可能不知道联军之中,齐国最富。”

    “既然秦长安君已经截断了代国辎重,便不可能放过齐国辎重线!”

    “速派斥候往平舒方向,探查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