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冯蕴格外小心。

    人在饥饿的绝境中,不会再顾及礼义廉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带着五辆牛车的粮食行走官道,就像带着点燃的炮仗,不知何时会炸……

    在路上,他们就着水囊吃了几个饼,马不停蹄地赶路,半刻都没停歇,眼看快到界丘山了,邢丙伸手一指。

    “绕过这座山就快了,界丘山那头有一座北雍军营地……”

    安渡郡辖内,没有人会在北雍军头上撒野,除非对方不想活了……

    拉粮的队伍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谁知,再往前不过百步,山林里便冲出来一支挡路的流匪,赤膊蒙面,骑马持刀,长得凶神恶煞。

    “牛车留下,饶你等性命!”

    那天梅令郎扮成流匪去抢王典,是有备而去,又捉了人家儿子为质,胸有成算。

    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几十号人,足有他们的两倍之多,看那胳膊上的青筋,骑马的姿势,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杀人狂匪。

    邢丙以前负责巡逻守卫,带过兵,没有上过战场,从小习武,却没有杀过人。他是如此,其他部曲就更没有对敌经验,面对真正的悍匪,不免心底发悚,脸色都变了。

    刑丙跃下牛车,走到冯蕴的身侧。

    拼人数和战斗力,不是对手。

    粮食和人命相比,当然人命要紧。

    “主子,俺来掩护,你带人先走,往北雍军营地去……”

    冯蕴看着界丘山,声音微微发凉:“他们就是北雍军。”

    邢丙惊讶,梅令郎也惊住了。

    就连那些赤膊黑巾的流匪,也有短暂的错愕。

    冯蕴坐在牛车上,面无表情:“他不仅要粮,还想要我的命。”

    “嘻!”那群人停顿片刻,又扛着大刀走过来,领头的壮汉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满是凶戾之色。

    “看这细皮嫩肉的,是个女郎吧?小嘴真会说,你说大爷们是北雍军,那大爷便是了……如何?要不要乖乖跟大爷上山?等大爷们舒坦了,说不得就放你一条生路?”

    冯蕴笑了笑,“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了。”

    她说着解下腰间的那把小弯刀,看一眼紧张混乱的梅令部曲。

    “未战先怯,这些天白练了。”

    又道:“不敢拔刀杀人,在这世道可活不长久。”

    “女郎!”邢丙有些羞愧。

    女郎声音清朗,表情平静,那份从容给了梅令郎当头一棒。十二娘尚且如此镇定,他们这些儿郎怎可畏惧至此?

    十二娘是他们的依靠,他们也要做十二娘的依靠。

    邢丙沉下脸来,黑塔似的挡到冯蕴的身前。

    “男儿丈夫,死有何惧?兄弟们,誓死护女郎周全。”

    人的意志是经过历练才变得坚强的,这群人没有经过战争、杀戮,在悍匪面前天然缺少勇气,可他们有血性,有力气,如果连自己的主子都护不住,有何颜面活下去?

    一股同仇敌忾的悲壮涌上心头,在对方的污言秽语里,梅令郎被挑衅得士气大振,一个個握紧武器,将冯蕴护在中间。

    “我等当死殉,以报十二娘救命大恩。”

    “有我们在,谁也别想动十二娘。”

    “对!除非我死!”

    “我必为十二娘死战到底!”

    冯蕴清悦一笑,“记住,你们不是为我而战,是为生存,为尊严。要想活下去,不做蝼蚁,不当敌人的粮食,那就让伱们手上的刀,去喝敌人的血,让你们的躯体,练成铜墙铁壁!”

    没有什么比真刀真枪地厮杀,更能锻炼人。

    梅令郎眼睛都红了,热血上脑。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些,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想要竭尽全力保护一个人,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变得更强,让手上的刀尝一尝鲜血的滋味……

    “来啊——”

    “无耻之徒!来啊,我们不怕死。”

    那群蒙面悍匪似乎没有料到方才还吓得脸色灰白,恨不得掉头逃窜的一群人,突然就亮了刀枪。

    “有种!”

    领头那人一声冷笑,戾气横生。

    “弟兄们,上!”

    “活捉那小娘子,回去给大王做压寨夫人!”

    “哈哈哈!”

    一群悍匪疯了似的冲上来。

    梅令郎大吼还击,杀出一种只有战场才有的悲壮。

    然而,对方有明显的优势,一是体格健壮,二是训练有素,看那队形打斗便有正规军的底子,而一群梅令郎刚训练不几日,大多不得章法,吓吓普通百姓可以,遇上正规军便相形见绌。

    好在邢丙有身高体壮的绝对压制,本身又武艺高强,一时杀红了眼,抽出车上的长矛,大吼一声冲到前头,很有万夫莫敌的狠劲。

    “葛广、葛义,快带女郎走。”

    流匪头目哈哈大笑,阴飕飕看冯蕴。

    “想走?也不问问你大爷的刀!”

    寒光破空而落,兵器碰撞出耀眼的火光,那人上前要与邢丙肉搏,被邢丙刺伤胳膊,吓出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往后退。

    梅令郎登时信心倍增。

    “杀!”

    “跟上邢师父!”

    “保护女郎!”

    这样的世道,人命比草贱,杀人死人都不新鲜。

    但梅令郎们的反抗和保护还是给了冯蕴极大的震撼。

    她的心,有许久没有这样鲜活的跳动过了……

    有人为她拼命。

    有人肯为她拼命了。

    “我不走。”热血上头,冯蕴放下弯刀,抽出车上的一把长刀便站上牛车,“今日我与诸君共生死!”

    一支队伍的士气关键看将领。

    她站在牛车上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下变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

    血光高高冲上半空。

    山崩地裂的喊杀声,悲壮得剜人心扉。

    远处的山林里,策马而来的裴獗和敖七亲眼看到这一幕,看着鲜血溅在女郎雪白的脸上,映出妖异的美……

    “住手!”敖七大吼一声,放马在前。

    一群铁骑人未到,气势便已逼压过来。

    “贼人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北雍军的地盘上撒野?”

    流匪们在听到马蹄声时,已然慌神。

    那头目回头一望,格挡住邢丙的长矛,吆喝一声。

    “扯乎——”

    一群流匪慌不择路,疾掠而逃。

    裴獗勒马停步,冷声命令,“不留活口。”

    凉风凄凄,伴着那声音不轻不重地入耳,冯蕴缓缓地放下握刀的手,隔着人群朝那马上的裴大将军看过去。

    几乎同一时间,山林间有上百个披甲持锐的兵士狂奔而出,他们从四面八方包抄,在敖七的吼叫声里,杀向那群流匪。

    邢丙方才杀得兴起,有点心痒。

    “女郎,我们也上前助阵?”

    冯蕴制止了他,“不必了。”

    既然裴大将军下令“不留活口”,就不要想从这些人的嘴里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了。

    其实,她之所以笃定这群人来自北雍军,一是因为地理位置,二是因为……她前世也遭遇过这群悍匪,但没找劫粮草的借口,而是直接掳掠她上山,凌辱她。

    那个头目是李家在北雍军里的心腹,一身打扮都没变。

    只是前世他们来得要迟些,更迟一些。

    前世她也没有梅令部曲,没有人肯为她拼命。

    悍匪们掳走了她,最后被裴獗找到,死在裴獗的手上。

    不过,裴獗没有如李桑若所想,没有因为她被一群流匪劫持过,就此厌弃,仍是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回去洗干净,接着用。

    “不留活口”,裴獗这次说了同样的话。

    冯蕴忍不住笑,思忖裴獗的狠,和裴獗的爱。

    不留活口,就不会留下把柄——

    维护了北雍军的脸面,也维护了李太后的。要是让人知道堂堂的临朝太后因为争风吃醋,派人来拦截大将军的姬妾以行侮辱,岂不是贻笑大方?

    被裴獗护着的人是幸福的,有恃无恐。

    越是这么想,冯蕴脸上的笑容就越是灿烂,再看裴獗的眼神,也就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