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蕴轻轻一笑,将脸贴近些。

    “将军要如何处置我大兄?”

    裴獗没有回答,掌心扶在她肩膀上,将她推离自己。

    “本将很欣赏宁远将军大才,姬应劝降。”

    冯蕴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虚脱一般,“如他不肯降,将军怎么做?”

    裴獗脸色沉凝,“方才教过你,如何唤我?”

    “夫主?”冯蕴声音有点颤。

    上辈子不是没有唤过,但从来没有这么正经地唤过,大多是温存到极致时才会这般亲昵,裴獗听得受用了便会早些收兵放过她。

    裴獗低头,“很好。”

    他呼吸温热,目光却冷漠。

    冯蕴从他的语气轻易便可察觉出来,裴獗对她是有感觉的。

    但动情,不是动心。所以,她不会因此而沉沦,放弃自我。

    反正更想趁着这个时候,挣扎出一条自己的出路。

    失身于裴獗不算什么大事……

    反正她也没想过要为谁保住清白。

    前提是,要留下温行溯的命……

    冯蕴揪住他的衣角,“将军可知何为夫主?”

    裴獗望着她不说话。

    冯蕴道:“夫主是女子的天,是无论何种处境,都要不离不弃的保护,是同甘共苦的依靠……”

    又笑:“将军做不到,何苦为难我?”

    裴獗冷静的面孔,有深深的意外。

    也许裴大将军没有想到,他已经恩准她这个敌国女俘唤一声夫主,如此抬举她了,她居然如此不识好歹?

    冯蕴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了然一笑。

    在他冷冷的目光里,她继续说:

    “若是将军喜欢听,我可以叫。但有两个条件……”

    裴獗眉头皱了起来,“说,”

    冯蕴道:“我一心想做将军的僚属,助将军大业。私下里,将军想听什么我便唤什么,我不太在意。但我,此生不入将军后宅,虚度光阴,只做自己营生,若有一日将军厌倦我了……”

    几乎下意识的,冯蕴就想到上辈子被裴獗逐出中京那天。

    她早知太后唤他前去,是做什么,因为方公公在前两日已经带着太后殿下的口谕过来警告过她,媚惑将军的下场……

    她当时以为裴獗不会听从。

    三年的陪伴,不说那些暗夜里的耳鬓厮磨和抵死交缠,便是裴獗那刚硬不屈的性子,也不会任由别人拿捏。

    她是裴獗房里的人,陪他睡了三年,不说她是一个人了,哪怕是一条他养了三年的狗,也有感情不是吗?

    那时的冯蕴很笃定,裴獗那样贪她,不会轻易舍弃……

    可谁知,她连狗都不如?

    当夜回府,裴獗便去了书房,坐到半夜才来到她的房里,告诉她说,要派人把她在安渡郡的庄子收拾出来,让她住回去。

    她问他:“是太后逼将军的吗?”

    他说:“没有。”

    她又问:“是将军要娶妻了吗?”

    他想了想说:“也许。”

    她不死心,再追问:“那将军何时接我回来?”

    他沉默不语,闷头把她压在榻上,欺负了整整一宿,直到天明才起身。

    那是他们在一起三年来,裴獗走得最晚的一天。

    克制到骨子里的裴大将军,第一次没有早起。

    但那也是冯蕴最伤心的一天……

    因为她后来仔细想过,他们的渠儿,应该就是那天夜里怀上的,他俩作了大孽。

    “继续说。”裴獗的声音冷冽异常,将冯蕴神思拉回。

    她抬头看着裴獗,想到他们那个困在昭德宫中生死不明的孩子,眼圈突然就红了。

    “待将军厌倦我,我便自去,两不相欠。”

    裴獗:“其二如何?”

    冯蕴避开他的目光,“我身子弱,为免将军子嗣罹病,今后不会为将军孕育孩儿。”

    裴獗黑眸骤然一冷。

    没有哪个姬妾不想为夫主生儿育女,以便巩固地位,可冯蕴打的小算盘,怎么听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洒脱地离他而去……

    这不是男子会理解的事情,冯蕴也不期望裴獗会明白她,只是阐明好自我的立场,接不接受都是他的事。

    “将军不肯,那我宁死不从。”

    屋里很安静。

    冯蕴没有抬头,在被裴獗目光专注逼视时,却有一种被人锁住灵魂的酸涩。

    这是一个极度冷漠、极度克制,同时又极度骄傲和自负的男人,他是不会为了一个女郎低头的。

    冯蕴知道这一点,但不后悔这么说。

    好似过了片刻,又好似过了很久,耳边终于传来脚步声。

    裴獗离去了。

    冯蕴抬头只看到他拿着佩剑出去的背影,没有半句话。

    —

    次日天没亮,裴獗就回来了。

    冯蕴不知道他夜里去哪儿睡的,也没有问,但裴獗要亲自送她回去,冯蕴却有些意外。

    在这个节骨眼上离营,他的行为让冯蕴很是不解。

    从界丘山营地到花溪村的田庄,好几十里路。

    好在这个时辰,刚好可以避开暑热,裴獗又为她找了辆营里拉货的马车,坐着倒也舒坦。

    沿着河岸的官道,有微风轻拂,冯蕴肚子唱起了空城计,思绪也格外活络。一些是发生过的,一些是尚未发生的事情,纠缠得她神思恍惚,吃了点濮阳九留下的药,她渐渐嗜睡,沉入梦乡。

    “不要啊……”

    “不要过来……救命……萧郎……”

    “萧郎……”

    “救我……”

    马车停下来。

    裴獗打开帘子看过去,女郎正靠在软枕上,呼吸浅浅,眉头紧蹙,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嘴唇翕动着,额头一层薄汗,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恐惧……

    裴獗凝视片刻,放下帘子,回头吩咐车夫。

    “慢些。”

    左仲看着将军打马在前,眉间轻锁,难得地多了句嘴。

    “十二娘很有才能。看她筹集粮草,打理内外庶务,一应井井有条,尤其……一介女流,竟能想出那些治民之道。莫说属吏,我看她,太守也当得。”

    裴獗冷声,“你今日话倒是多。”

    左仲连忙垂下眼,请罪,“属下是不忍将军为军务操劳,还要兼管民生,若有女郎这样的贤人相助,便可松口气。”

    裴獗道:“你、敖七、叶闯,你们几个都看好冯氏。”

    左仲心里微惊。

    将军话里,好似有另一番深意。

    他硬着头皮道:“属下惶恐,僭越了。”

    此时天色尚未亮透,裴獗什么表情,左仲看不分明,但将军身上冷冽的气场,让他有点后悔多嘴多舌。

    侍卫的命,操什么将军的心?

    好在裴獗没有多说什么。

    —

    一路无言。

    马车驶入田庄,冯蕴仍没有醒。

    大满和小满在车外惶惶然看着,正想壮着胆子上前去叫女郎,却见将军动了。

    他撩开帘子,在车壁敲了两下。

    不轻不重的声音,足以让冯蕴从昏沉沉的梦境里醒来。

    “是你?”冯蕴有短暂的凝滞,好像看到裴獗是一件多么惊讶的事情,眼神迟钝、迷茫,还有些不确实,表现得有点不同寻常。

    裴獗微微倾身盯住她。

    冯蕴眼睑颤动一下,对上那抹冰冷的目光,立马醒神。

    不是梦,是真的裴獗。

    活生生的裴獗!

    她揉了揉额头,状若无意地笑。

    “方才是将军唤我呀?我睡晕了头。”

    裴獗问:“梦到什么?”

    冯蕴垂下眼,沉默一下,“梦到我的阿母。她教导我,要打理好田庄,乱世当头,吃饭最为紧要,旁的事,都可放到一边。”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缓缓伸出一只手。

    冯蕴垂眼看过去。

    那只手指节修长,指腹有薄薄的茧,很有力量,她下意识将手递过去。

    “多谢将军。”

    裴獗握住她,很用力,好像要将她的手揉碎……

    这种力气令冯蕴心惊肉跳。

    她侧目望一眼,见裴獗表情冷肃,像块没有温度的木头。要不是交握的掌心传来的热量,她会怀疑这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满院子都是人。

    有敖七和北雍军侍卫。

    有田庄里的杂役仆女。

    有邢丙和他手下的梅令郎。

    还有暗暗兴奋地等待将军大发雷霆的林娥等姬妾。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处刑。

    裴獗牵着冯蕴,从人群中间走过,这态度让忐忑的众人,心里更加没底……

    “你以为下药的是何人?”

    裴獗的声音很低,没有称呼。

    一个简单的“你”字,让冯蕴情不自禁抬头看他一眼。

    “将军不是怀疑淳于焰吗?”

    “不是他。”裴獗说完,又补充:“他说不是他。”

    他说不是他,你就信吗?

    没想到裴将军有如此天真的一面呢?

    冯蕴不知道昨天两个男人打斗的结果,低低一笑,“嗯。不是他。”

    裴獗飘来一眼,与她的目光在空中对上。

    这是冯蕴的田庄,拿到地契那一刻就算是她的私产了。但裴獗好似这个庄子的男主人,往正堂主位一坐,仆女便乖乖地奉上了茶盏。

    冯蕴一看,满堂屏气凝神,连敖七都垂头丧气地立在堂上,于是默默在他的下首坐下。

    她不知裴獗要做什么,脸色稍冷,默默无言。

    在外人看来,二人竟有些夫唱妇随的模样……

    整个田庄里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在想,将军会怎样治罪。

    裴獗端起桌案上的茶,徐徐饮一口。

    他指甲很干净,和“悍将”“蛮夫”的字眼沾不上一丝半点的关系,只是一个饮茶的动作,便让人只注意到他英俊的外表,而忘去他是杀人饮血的战场阎王。

    “你来审。”裴獗突然看向冯蕴。

    一声吩咐没头没脑,冯蕴却听懂了。

    不质问她为何要放走温行溯,也不来治敖七等人的罪,而是先审她被人下药的事情。裴獗的行为,很耐人寻味。

    这是大将军想看看她有没有做谋士的能耐吗?

    冯蕴沉吟一下,“将林姬押到堂上来。”

    二更,稍后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