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和任汝德约好的日子。

    冯蕴睡眼惺忪地出来,打开门就看到敖七在门外。

    一身轻甲手扶钢刀,身子冷硬得像石头一样,不肯给她半个好眼神。

    冯蕴看他表情,眯了眯眼:“敖侍卫这是做什么?”

    敖七道:“将军交代,寸步不离。”

    冯蕴叹了一声。

    她不太相信裴獗会下这样奇葩的命令。

    说到底,这少年心态有问题。

    太迷恋他舅舅了……

    她笑了笑,抬步走在前面,敖七默不作声的扶着刀跟在她背后,见她多一眼不肯看自己,睫毛轻扇几下,眼睛便浮上一层潮气。

    小满打伞跟上来。

    敖七停顿一瞬,一言不发退后两步。

    冯蕴察觉到气息有点僵硬,回头看看这两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走快些,别误了时辰。”

    -

    涂家坞堡距安渡城足有八十里,在一个名为涂山的地方,临山而建。

    从“广记”上看,涂氏坞堡是一支百年前为避乱从北边迁来的世家豪族所建,宗族执掌,但与那种烧杀抢掠的武装豪强很是不同。

    坞堡内有名士之流,文教德化,宗族子弟,学文习武,农耕织瓷,应有尽有。

    夕阳下,土石建筑的邬堡土楼上,值守的堡众,着甲持刀,看上去很有正规军的模样,其余民众各事生产,安居乐业,家户人家也有炊烟袅袅,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

    冯蕴大为感慨。

    这一趟,就当学习取经了。

    若有一天,她也有这样一座坞堡,何须男子庇护……

    冯蕴送上了拜帖,涂家坞十分客气地将他们一行引入大门。

    那涂堡主是个爽快人,一声朗笑,便上前抱拳。

    “里君,请。”

    冯蕴深揖一礼,“打扰了。”

    这次冯蕴过来,带了部曲随众二十人,以前对涂家坞堡都只是听说,进入坞堡内部便都惊呆了……

    涂家坞堡的建筑结构十分精巧,可以让人居住舒适,更可以御敌……

    更古怪在于它的陈设。

    堡里客堂一律是高形的坐具。

    凳子、座墩,眼下长门庄里也有,但样子简单,不像涂家坞堡这么多样,精良……

    方形、圆形、椭圆形、长条形,看得人眼花缭乱。

    时人虽已经开始使用高形的坐具,但大部分人家还是席地而坐,一到涂家坞堡看到风格大变,还是令人惊诧。

    这是一个很是与众不同的地方。

    冯蕴被请入座席。

    垂足而坐相比于跪坐,舒适度高了一些。

    于是冯蕴便又多打量了一下那些坐具。

    任汝德做了中间人,说明了冯蕴的来意。

    她需要一批农具,还有粮食种子。

    这些东西,集市上解决不了,但涂家邬堡可以。

    但涂堡主显然不想给他们造成这样的误解。

    “任先生过誉了。”

    他一声叹息,“不瞒二位,涂家坞看着家大业大,可人多,嘴巴也多,日子并不好过……”

    冯蕴笑道:“我不白要。我拿东西和涂堡主交换。”

    涂堡主脸上的微笑没变,可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不是质疑,分明就是看不起冯蕴一介女流。

    人在坞堡,对周遭的事情不是一无所知。

    冯蕴的身份在她来前,堡里就摸清了。

    在涂堡主看来,这就是一个背靠裴獗却有点自视甚高的女郎……

    接待她,是不愿意得罪人,不论是裴獗,还是任汝德,都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他也都想好了,好吃好喝招呼,走时给一点淘汰下来的农具,给点粮种就当是个心意。

    再想要多的,那就没有了。

    冯蕴显然明白他的想法,礼貌地拱了拱手:

    “我找堡主不是借农具,不是买农具,而是要和堡主合制农具。我得实惠,但所制农具,对贵坞而言,也有大益。”

    涂堡主唇角翘起,露出一个笑。

    “饮下这盏茶,我带女郎看一看鄙坞的农具房。”

    这是冯蕴看过的,最大的农具房。

    比起她以前在自家田庄里见到的,要多得多的多。

    不仅是数量,还有种类。

    涂堡主的自信和底气不是白来的,可以说这天底下有的农具,在这个农具房里都找得出来,其他地方没有的农具,这座农具房里,也找得出来。

    几个坞众陪同,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笑。

    “我涂家坞,无所不有。”

    这个冯蕴相信,这个坞里有很多厉害的匠人,他们掌握的制作水平,不低于朝廷的工匠,甚至比朝廷更善于研发。

    涂家坞甚至有一个研制室,就专门搞这个的。

    他们有了世上最好的匠人和工艺,对她所谓的“合制农具”自然不感兴趣。

    所有人都在嘲笑冯蕴的班门弄斧。

    冯蕴却好似看不出别人的脸色,转头叫小满。

    “拿上来,给堡主掌掌眼。”

    —

    小满低头,将手上的盒子捧上来。

    冯蕴将盒子当众打开,拿出里面她亲自写画,已经作旧处理的几幅图。

    “这叫木牛水车。”

    “这叫曲猿犁。”

    “这叫耙锄。”

    三种农具图,都很清楚。

    涂堡主看了片刻,让下人去唤来老师傅。

    两个匠人进门前看到一个女郎立在农具前,还有些不屑,待接过图纸,相视一眼,脸上大为惊讶。

    隔行如隔山,内行一眼就看穿。

    冯蕴只需稍加解说,两位匠人便领悟了其中的奥秘,激动得红了眼圈。

    “好东西,好东西啊!”

    冯蕴道:“贵坞所在地势较高,将水汲到高处灌溉和饮用,要耗费大量的人力,有这个木牛水车,便可借势而起……”

    “还有这个犁……”

    她指着图纸上的曲辕犁,又对比一下农具房里的铁犁。

    “贵坞的蔚犁已然优于大多农户的直辕犁,可不便深耕,不便回旋,贵坞所有的土地都不是平原大坝,用曲辕犁最是合适……”

    犁头,耙锄,这些东西涂家坞保都有,不如冯蕴图纸上的精巧便捷,但也不足以让人惊叹。

    但那个水车,实在让人眼前一亮。

    涂家坞有人力翻车,翻斗龙骨水车,很是精巧省力,一向很是自傲。

    却不料世上有这样的神物,就像一组大型的机械,不仅可以提水灌溉,还可以用于碾磨谷物,甚至用来打铁、锯木。

    这些要不是冯蕴说出来,他们想都想象不到。

    涂堡主看着两个匠人激动的样子,眯起眼来问冯蕴。

    “不知此物,里君由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