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李桑若险些落泪。

    其实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冯十二娘为何在此,她心底就有答案。

    是裴獗。

    裴獗将她带在身边,片刻都离不得,裴獗给了她这一派平和安然,让她可以在这等国之大事里,坐在耳房里轻饮香茗,无惧风雨。

    唯她可怜。

    没有丈夫庇护,膝下还有稚子……

    看似尊贵无比,一身凛冽,实则脊背幽凉,全是伪装。

    要是可以,谁不愿小鸟依人伴良人身侧?

    李桑若怔怔地看着冯蕴,目光又越过洞开的正厅大门,试图寻觅那一道挺拔的身影……

    唐少恭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垂下眼帘。

    “殿下,时辰到了,您该进去了。”

    李桑若暗自咬了咬牙,走两步,又扭头看一眼。

    “这个敖七,是怎么回事?”

    女人的直觉很敏锐,她看得出来敖七对冯蕴的殷勤,远非外甥对舅母。

    唐少恭看一眼,不动声色,“他在冯十二娘身边护卫过一段日子,情份自是和旁人不同。”

    “何止?这亲厚得就似……”

    一对小鸳鸯。

    李桑若没有说出来,哼声,“敖七不是刚和阿稚订婚吗?怎可如此胡作非为?”

    唐少恭:“他亲爹和亲舅舅就在那里。太后不如先议国事?”

    敖政和裴獗都在,看到敖七这般都没有管,与旁人何干?

    一句话不咸不淡,刺得李桑若心口如窒。

    这个唐少恭!

    她看在父亲的份上,给他几分薄面,唤他一声“叔”,他竟然真把自己当叔了,动不动就想管教她,浑不把她当回事……

    要不是眼下身边没有合用的人,李桑若一眼都不想看到唐少恭那张讨债的脸。

    还是方福才好,会看脸色,会讨欢心……

    李桑若气得牙痒,想到被韦铮囚禁的方福才,又有些泄气。

    眼下用得着唐少恭,先忍他。

    “哀家知道了。”

    -

    此刻冯莹就坐在不远处的耳房里。

    和议会说些什么,两国有什么纷争,对她而言无法掌控,也不会往深了去想。

    她能想到的,只是自己看到的。

    看到使臣夸冯蕴有才,不负神童之名。

    看到大伯父的笑,父亲的糗。

    还有萧呈。

    他看冯蕴的时候,眼里就似有火光,疯狂燃烧,灼热璀璨,脸上表情却不肯露出半分变化,淡淡的,装得就像真的不在乎那般……

    她想笑。

    萧三哥哥也会有今日,着实令她想不到。

    那些道貌岸然,那些清冷矜持,只因面前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冯莹微微闭了闭眼,“凝秀,把窗户关上。”

    “不公平。”凝秀是芳华殿的小管事,最得冯莹宠信,小声哼道:“十二娘是臣子之妇,却可以大摇大摆在人前显赫,家主和府君还对她客客气气,连府君都变了,看她的眼神全不似从前……”

    冯莹冷冰冰看她一眼。

    凝秀立马闭嘴,见主子眸色凄凄,没有动怒,又瘪了瘪嘴。

    “她是臣妇,夫人是帝妻,身份不知比她高贵多少去了,府君和家主也是想训就训,凭什么偏对她客气?夫人都只能坐在这里,十二娘又凭什么出去抛头露面……”

    凭她的丈夫给她体面。

    冯莹嘴巴动了动,咽回去,淡淡地道: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冯莹斥责了凝秀,末了又轻笑一声。

    “她是我的阿姐。她荣耀,我脸上也有光。”

    -

    时辰到。

    正厅大门重重合上。

    双方各持己见的争论,持续的时间很长。客气话,漂亮话轮番的说,就是谁也说不服谁,都不愿意放弃信州。

    期间,仆从上了茶水,间隙也有人出来更衣。这么足有一个时辰,双方的耐心都用尽了,话里话外,渐渐锋芒毕露。

    “我大晋精锐尽在北雍军,眼下就阵兵信州。已有一战之功,何惧再战?贵国要是不服,大可再来……”

    “北雍军名震天下,我等极是钦佩。只我得闻,晋廷国库枯竭,财力匮乏。民心恶化,也是内忧外患。当真到了非打不可,晋方在我五十万大军围攻下,人吃马嚼的,不知粮草可支撑几日?”

    “哼!枉谈五十万大军,在并州输得一塌糊涂,好意思应战?说我朝国库枯竭,你们延平帝留下的烂摊子,都补好了吗?”

    “我大齐土地肥沃,民心所向,钱谷充盈,好男儿恨不畏死,大不了鱼死网破,再死九族……”

    “好大的口气。三国之中,齐国人口最多,数百万人要吃饭,你们的世家贵族,舍得供养那么多兵,那么多吃不饱的平民士兵吗?”

    “不必台主操心。齐举全国之兵北伐,尔等也不会有安生日子……”

    “那诸位要想好了。再战,就是灭国之战。我大晋拿得下安宁,拿得下安渡,拿得下信州,难道还拿不下台城?”

    双方使臣你来我往,推演立世之道、国之存亡,争论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说到激动处,甚至有人站起身来,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就差直接撸袖子干仗了。

    “诸位,可否听朕一言——”萧呈突然开口。

    对着晋方使臣,从桌案前站起来,一手负在身后,一身运筹帷幄的气度。

    “孟子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又环视一周,冷淡地道。

    “战,争的是帝王江山。乱,苦的是百姓平民。民之恶,死一人。君主之恶,尸横遍野。今日双方共坐于此,是为济天下,荡衰微,而非来争口舌之能。”

    众人频频点头。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仗再打下去,两国皆不得利,实也不该……”

    “既然双方都不愿让步,朕有一个折中之法。”

    高台上的烛火,照得萧呈俊朗的脸,有些苍白模糊,声音却平静悠扬。

    “世间万物,皆是苍生所赐。不如两国齐问天意?看老天如何作答?”

    双方使臣都看着他。

    敖政拱手道:“齐君有何良策,不妨明言?”

    萧呈看一眼对面的李桑若,淡淡的语气,温和的脸,语速慢得令人觉得煎熬。

    “双方以三道试题作赌。赢得其二,就算胜。何如?”

    众人哗然。

    晋齐两朝博戏之风盛行。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如毒蔓延。越是天下大乱,赌博习气越至巅峰。人们朝不保夕,便追求及时享乐,甚至放浪形骸,以回避现实的艰难……

    齐国的延平帝萧珏,便是极爱赌博之人,痴迷到将擅长博戏的人,提拔高升,荒谬至极。

    萧呈是正人君子,向来不耻为之。

    称帝后,他更是颁下诏令,禁止以身家金钱妻女为筹码的赌博行径,今日在两国和议大事上,竟公然要“以赌定输赢?”

    萧呈淡淡地笑:“如此,便可平息争端,达成两国交好之谊。”

    齐方静默。

    晋方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冯敬尧道:“素闻贵国能人辈出,想来难不倒诸位……”

    这不就是激将法吗?

    李桑若嫣然一笑,“齐君提议极好,但哀家想改一下规则。”

    萧呈轻笑,抬手示意,“太后请讲。”

    李桑若扫一眼己方使臣,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裴獗,淡淡地道:

    “输赢结果如何,都难免伤了和气。不如这样,胜者,得信州。败者,可向胜方提一请求。不涉国土不干政事,情理范围之内,胜方当应允。”

    听来合理又合情,让双方都有颜面。

    裴獗黑瞳微微一缩,向萧呈看去。

    萧呈垂眼施礼,“太后仁慈。”

    这样大胆的提议,两位最高掌权者不谋而合,一笑敲定,厅里其他使臣讪讪几句,不方便再反对。

    李桑若道:“题由谁出?”

    萧呈笑了一下,“为公平起见,晋方出一题,齐方出一题,剩下一题交给云川。”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淳于焰手上。

    他的脸面具遮挡下,看不出什么反应,但也没有反对。

    裴獗静静地坐着,平静得好像一个局外者。

    他向来沉默寡言,旁人也不多想,当即被萧呈提议的赌局勾起兴趣,各抒己见地讨论起来……

    最后双方一致约定,为给彼此充分的时间考虑,试题赌局定在次日上午。

    议事毕,各自拱手告辞从正厅出来。

    冯蕴坐在耳房的窗下,看着三三两两议论的人群,等到人都走尽,发现裴獗还没有出来。

    “你舅呢?”

    敖七沉眉,“过去看看。”

    冯蕴与她对视一眼,轻拢裙裾,施施然走出耳房。

    冯莹过来了,站在廊下等萧呈,见到她便行礼,然后亲热地上前侍候,对萧呈嘘寒问暖。

    萧呈看来一眼,黑眸深幽,却未多言。

    冯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就像没有看到他们似的,跟着敖七缓缓而行。

    不料在正厅门口,就被两名侍卫横刀拦住。

    唐少恭慢慢从里间出来,阴冷冷的。

    “大将军在和殿下说话,夫人稍候。”(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