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纱影动。

    灯火落在男人挺拔的脊背上,帐中女子呼吸浅浅。

    裴獗亲自替她擦身更衣,再喂下汤药。轻飘飘的一个女郎,絮柔风轻,没有重量似的,压不塌被褥,玲珑婀娜不盈一握,双睫浅浅颤动,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温柔,一时醉了长夜。

    裴獗手指轻抚那脸颊,双眼晦暗不明。

    “将军。”左仲的身影出现在帘外,拱手道:“小满找到了。”

    裴獗侧身看一眼,没有说话。

    左仲继续道:“昏迷在议馆的柴房里,属下将人带回来了……”

    他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请个大夫看一看?”

    仆女身份卑微,便是有什么不适,大多都是硬挺着,或者随便找个游医抓点药吃,但大满和小满跟着冯蕴,从未受过亏待,左仲觉得应该这么做……

    尤其是小满,常给他留些好吃的,笑得酒窝甜甜,当左仲看着她蜷缩在柴火堆里蜡白着脸的模样时,心里很堵。

    裴獗没有抬头。

    “你看着办。”

    左仲应声,但没有离开,略微迟疑着道:

    “外间下雪了,唐少恭仍然捧着兵符候在门外。”

    裴獗道:“随他。”

    左仲不再吱声了。

    濮阳九和姚儒在外间,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没有什么交流,左仲过去相请,濮阳九正要动,姚儒就站了起来,温和地笑道:

    “姚某去看看小满吧。”

    在花溪村是邻里,姚儒跟小满很熟。

    左仲点头,“有劳姚大夫。”

    姚儒拎着药箱就走,濮阳九也跟着站起来,朝他施了一礼,递上手上的医案。

    “姚大夫看看,若无异议,我便呈给将军。”

    濮阳是御医世家,有写医案的习惯和独有方式,姚儒很自然地接过,翻看一下,“濮阳公子医术精湛,姚某没有问题。只是夫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沉默。

    他们都为冯蕴请过脉,问过诊,对冯蕴的身体情况最了解不过。

    伤了身子却不肯好好服药的病人,是最令大夫头痛的。

    起初濮阳九是以为冯蕴怕苦,尽量为她调整药方,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她娇气,怕吃苦、怕受累,很喜欢享受的一个人,却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子,有时甚至会故意放纵,恣意妄为,好似只有今朝,没有来日。对不能生育的事情,更不在意。

    濮阳九苦笑。

    “越调理越亏损,我这个大夫谈何医术精湛?”

    姚儒深深叹息一下,同左仲离开了。

    将军夫人的身上疑点重重,十分矛盾。

    姚儒不知个中隐情,也不会去问。

    这个世道,谁没有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

    -

    濮阳九走入里间,脚步很轻,脸上也没有平常见到裴獗那般轻狂。今夜的他,格外严肃沉稳。

    “妄之。”

    尚未说话,他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将医案放在几上,垂眸道:“你过目。”

    濮阳九和裴獗是同一天生辰,家里大人说,他比裴獗小两三个时辰,自从知道这件事,他便很爱黏着裴獗。起初,裴獗冷漠,不怎么爱答理他,后来他死缠烂打,裴獗仍是冷漠,但身边有了他的位置。

    多年兄弟,裴獗不用回头,就察觉到了濮阳九的异常。

    他回头,看一眼濮阳九,再看向医案。

    “夫人可有不妥?”

    濮阳九苦笑,摇头。

    “嫂夫人这是老毛病,一时半会好不了。昨夜又受风寒,不死也要半条命,慢慢吃药调理吧……”

    裴獗慢慢站起身,示意他坐。

    “不了。”濮阳九抿了抿嘴唇,没有看裴獗的眼睛,“嫂夫人的病情,医案上都有记录,姚儒此人,深藏不露,医术不在我父亲之下,可以信任……”

    裴獗:“你到底要说什么?”

    濮阳九眼皮一颤,鼻子突然就酸了。

    “我要走了。”

    他想笑一下,说得轻松点,可是看到裴獗双眼下那一圈青黑,内心突然酸得受不了,抬袖掩面,定了定情绪,这才双手一揖。

    “家父年事已高,身子大不如前,不便在宫里行走,准备辞官归隐,回平城休养。我身为人子,自当侍奉父亲左右……”

    刚到四十,正当壮年的濮阳礼,说年事已高,这样的借口没有人会相信。

    但裴獗没有问,就在冯蕴的榻边坐下来。

    “行。”

    简洁的一个字,没有情绪,濮阳九却瞬间泪崩。

    “你为什么不留我?”

    裴獗低头端起几上的凉茶,倒在杯子里,满上。

    端起一杯,另一杯递给濮阳九。

    “信州大雪,我让纪佑带几个人送你们去安渡。”

    他生就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语气又平静,听上去颇为绝情,濮阳九气得胸膛起伏,几乎是咬牙切齿。

    “裴妄之!”

    他抢步上前,夺过他手上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杵在桌子上,双眼瞪得像牛眼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不遵太后懿旨,领兵包围竹河渡口,对齐君大打出手。不顾君臣之仪,私闯太后寝殿,弃兵符而不受,勒令十二万北雍军严阵以待,你告诉我,你要做甚?裴妄之,你到底要做甚?”

    他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愤怒还是气恼,双眼赤红,后牙槽咬得咕咕作响,情绪显然放大到了极点。

    裴獗看他一眼,再将杯盏斟满凉茶,递给他。

    濮阳九低头看一眼,在他面前坐下来,没有接杯子,只是盯着他。

    “你可知你的行事,拎出哪一桩都是倒行逆施,犯上作乱?”

    裴獗:“我不在乎。”

    濮阳九恨不得一拳打醒他。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妄之,我快要不认识你了。”

    要论大晋朝谁最忠诚,非大将军裴獗莫属。

    裴家三代忠烈,受人景仰。

    祖父裴郢有开国之功,享庙食,传千秋,其父裴冲骁勇善战,开疆拓土,一身残疾,一代忠良。到了裴獗这一代,少年英豪,战功卓著到熙丰帝赞之“世上无双”。

    临终托孤,更是将小皇帝双手奉到裴獗的手上,亲口说。

    “有裴卿辅佐,嗣子大业可成,大晋江山稳固,朕绝而瞑目矣。”

    裴家三代人戍守的江山,先帝的临终遗言,他都不顾了吗?

    濮阳九不信。

    这不是他认识的裴獗,不是那个为了大晋疆土宁愿力战而死的裴大将军。

    “告诉兄弟,你到底怎么了?”

    他望一眼轻垂的帐帘,慢慢抬头,指着里面。

    “为她?为一个女人?”

    “濮阳九。”裴獗缓缓看过来,“放下你的手。”

    濮阳九霍然一怔,被他眼里的冷光刺痛了眼。

    “好。”他慢慢垂下手,“你说,为什么。”

    裴獗转开脸,不与他目光相触。

    “我的生辰,并非跟你同一天。”

    濮阳九愣了下,“你说什么?”

    裴獗道:“我出生在熙丰三年三月。”

    “什么?你竟比我小一岁半?!”濮阳九好像听了一桩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惊得脸色大变,接着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什么似的,整个人如坠冰窖,灰白了脸。

    “为何如此?你告诉我这个,是想说什么?”

    裴獗这才将手握的杯盏举高,遥敬他一下。

    “回去吧,别让太医令久等。”

    没有解释,便是不想解释。

    “你傻啊!”濮阳九气到脑子发热,“她在逼你。你不知道吗?”

    裴獗喉结用力滚了一滚,“我知道。”

    “她这破身子,完全是自己搞的,她身上的病,自己就没有想好,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议馆是她所造,瞭望台的秘密旁人不知,她一定会知情,你抵赖不了吧?”

    “抵赖不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你不顾先帝陵前发下的毒誓,也不怕身负滔天罪名,当真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手段狠辣的女人?”

    濮阳九着恼至极,脸色发青。

    他是个大夫,不想看权力倾轧,血流成河。

    不想看到自己的好兄弟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窃国之贼”。

    更不想他为了一个女人与大晋兵戎相见,毁了自己。

    “她一身反骨,狼子野心!她不是在逼你,是想要你的命啊!”

    裴獗垂眸,沉浸在冷寂中,“无妨。”

    濮阳九气得拍桌子。

    “要你的命,你也给吗?”

    裴獗蹙了蹙眉,回望垂落的帐子。

    冯蕴服过药,睡得很熟。

    窗外的雪,下得似乎更急了。

    他沉声,“纪佑,送濮阳医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