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不用客气。”

    冯蕴笑容疏淡,瞄孔云娥一眼,见她脸颊微红,心里就有数了。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金戈肯定没有少照顾她这个童年旧友。

    金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不知王妃召小人前来,所为何事?”

    今日冯蕴让葛广去给任汝德送喜面,其实并没有特意说什么,只是入夜时留下了孔云娥,金戈就明白了。

    冯蕴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眼里柔和了不少。

    “坐下说话吧。”

    金戈应下,在她们对面不远不近地坐下,双手搭在膝上,肩背挺直,一看便知是受过训练的人。

    冯蕴笑了一下。

    “任先生老家是晋阳的?”

    金戈道:“是。”

    冯蕴又问:“他为什么没有回老家过年?”

    金戈摇摇头,“家里好似没什么人了。”

    冯蕴看着他笑,目光有点奇怪,好似是询问,更像是探究,语气却笃定异常。

    “你们有多少人,潜伏在安渡郡?”

    金戈眼睛一暗,搭在膝盖的手指条件反射地微微一收,很快又放平,迟疑着告诉冯蕴。

    “有五百人马,分布各行,供任先生调遣。但具体名单我不知情,只有任先生知道。”

    五百人?

    冯蕴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个数目吓一跳。

    萧呈这人,八百个心眼子。

    大晋中京局势如此微妙的时刻,他怎么会错过机会,大展拳脚呢?

    在冯蕴心里,萧呈做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做事的时候,头脑向来清晰。

    晋国要是任由李桑若那个女人临朝执政,指手画脚,早晚被萧呈吞得渣都不剩。

    她思忖着,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近日不少世家百姓,借着过年之机,南下离开安渡,少不了任先生的功劳吧?”

    金戈沉默片刻,慢慢抬起头,直视冯蕴。

    “小人的话,王妃未必肯信。其实,任先生并不全然信我,尤其并州一战后,很多事情小人都无法参与……就小人所知,任先生交际多,人脉广,三不五时跟友人相聚,说些什么外人难以知晓……”

    冯蕴听出金戈有所保留。

    毕竟是萧呈府上训练出来的人,就算无奈倒戈,骨子里对原主子尚存维护之心,也是正常……

    她笑了笑,不多说。

    知道萧呈安插了不少人手过来,就明白了。

    安渡如此,其他郡县,包括信州,只怕也少不了。

    金戈冒着大雪走了,孔云娥又坐了片刻,陪冯蕴说了会儿话。

    村里办起制衣坊后,她跟着应容做工,性子比从前看着开朗了许多,村里不少单身汉子都想托媒人说亲,让她婉拒了。

    临走,她留下个锦布包的金镯子,硬要塞到冯蕴的手上。

    “你大婚时我没有机会来恭贺,这是给你准备的。”

    两小无猜时,二人畅想过在彼此的婚礼上,是什么模样。

    可孔云娥当年出嫁,冯蕴恰好要随父离京到安渡赴任,那时候感情也生疏了,于是只派人送了礼去,人没有到场。

    冯蕴成婚在并州,孔云娥更是不得机会,这次冯蕴回来,她融了自己的金首饰,打了这个镯子。

    这已经是她如今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跟我客气什么?”

    冯蕴对上她谦卑的眼睛,怔了片刻,笑开。

    “东西我收下了。往后不许这么大手大脚。衡阳还小,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得省着点花。”

    孔云娥微微一笑。

    “在长门,我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庄子里的人都很照顾她们孤儿寡母,孔云娥自己也能干,是庄子里除了绣娘应容以外,绣活最好的人,何况是大户人家的女郎出身,懂的东西多,又爱帮衬人,对外都知道她是冯蕴的手帕交,很得喜爱和敬重,住的、吃的、用的都由庄子里解决,衡阳又在庄子里的家学读书,她自己确实花不了什么钱。

    更紧要的改变,不是生活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在长门里,人人有事可做,只要不违反冯蕴定下的那些规矩,就可以活得很轻松,很自我。没有歧视和攀比,甚至很少能感觉到高低贵贱……

    最大的主子冯蕴,待人和善,从上到下效仿,没有勾心斗角,孔云娥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是有生以来,最舒服的。

    也是在这里,她才发现,女子其实可以有别样的活法。

    如文慧、应容,如南葵柴缨……

    如现在的她。

    冯蕴不是喜欢占人便宜的,拿了个金镯子,转头就打开了自己的首饰盒,示意孔云娥。

    “看上什么,随便挑。”

    孔云娥哪里敢要?

    冯蕴不由分说,从中挑了个做工精致的步摇,插在她的头上。

    “好看。过年戴着正好,喜气的。”

    孔云娥目光泛起潮意,笑了笑,手摸鬓发。

    “多谢蕴娘。”

    -

    次日大雪稍霁,花溪村全是去安渡办年货的人。

    几辆牛车上,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汉子挑着担子,牵着妻儿,相约出门。

    庄子里,是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的。

    阿楼喜滋滋上门,拿着年货清单给冯蕴过目。

    冯蕴昨夜睡得不太宁安,头有点痛,瞄一眼便摇头。

    “楼总管做主便是,莫要问我。我只管吃。”

    一声楼总管,把年轻的阿楼喊得红了脸颊,忸怩起来。

    “女郎又笑话我。”

    他仍唤旧时称呼,改不过来。

    冯蕴笑问:“今日是不是还要进城办年货?我跟你一起去。”

    阿楼登时开心起来,下去安排人手。

    小满也开心起来,她从箱子里翻出那件狐皮领的大风氅,裹在冯蕴的身上,主仆两人有说有笑地出门,刚到庄子门口,就看到两辆牛车从门前经过……

    晃眼一看,车辕上坐着的人有点眼熟。

    冯蕴眼睛眯了眯,回头问小满。

    “那个人,是不是淳于世子身边的胥持?”

    小满没看清,摇头,一转眼就看到了向忠。

    “女郎……有可能是……”

    她手指举起来,“你看,是向公公。”

    又一辆牛车缓缓驶过来,向忠坐在上面,看到冯蕴拢了拢帽子这才龇牙笑着,拱手招呼。

    “小人见过王妃。”

    冯蕴视线后移,看着那辆装货的牛车。

    “向公公怎么来了?”

    向忠用袖子抹了抹脑门上,和善地笑道:“世子吩咐小人办来的年货,刚拉过来。”

    他说得理所当然,冯蕴有好片刻没有吱声。

    阿楼却是恍然大悟一般,瞪着眼睛道:

    “河边那个庄子,是世子买下来的?”

    向忠行礼,“正是。”

    那个庄子的原主人,早在战前就举家南迁,搬走了。后来有人买下,开始找匠人修葺,扩房建宅,村里人好奇去打听过,只知道主人家是从云川来的……

    可没有人想到居然是云川世子。

    冯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含笑不语。

    向忠大概也替自家主子感到尴尬,见牙不见眼地笑了笑,替他找个台阶下,“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路都封堵了,世子回不去云川,只能留下来过来了。花溪村热闹,嘿,热闹。”

    又低头拱手作揖。

    “小人先行一步,王妃,告辞。”

    向忠跃上牛车,灰溜溜地走了。

    小满看着车屁股,噘起嘴哼一声。

    “世子干嘛阴魂不散,非得跟着女郎?”

    冯蕴看一眼那个与长门只隔一条小溪和树林的庄子,很难不想到淳于焰当初说的那些话……

    因为此人常不正经,冯蕴从来没有把他那些调侃之言往心里去。可是,从春酲馆到花溪村,淳于焰的用心,就差写在脸上,昭告世人了。

    她皱眉,“走吧。”

    坐车进安渡城门的时候,又遇上好几拨举家搬迁的人,衬在年节的热闹上,不那么显眼,可冯蕴心里却好似沉了一块大石头,不那么轻松。

    玉堂春尚在营业,冯蕴去集市上逛了一圈,买了些年货,带着人过来吃饭。

    店里食客不多,文慧在跟两个伙计说话。

    炉子里烧着炭,很暖,衬得屋外温度更低。

    文慧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屋里坐。这么冷的天,还以为你不过来了呢。”

    冯蕴笑道:“你准备哪天歇业?”

    文慧道:“今日店里已经没什么生意了,等吃过晌午我便打点好准备关张了,年初五再开。”

    冯蕴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屋外的雪花渐渐密集起来,鹅毛似的飘在半空,没有因为新年就停下半分。

    孩子们倒是欢腾,到处掬雪打仗,玩得不亦乐乎。

    但眼睁睁看着雪越来越大,温度越来越低,冯蕴心下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她问文慧玉堂春仓里的粮食,又小声吩咐阿楼。

    “账上的钱,空余的全部换成粮食布帛,一刻也别耽误。多多益善。”

    饿过肚子的人,对粮食有执念。

    长门里造了一个巨大的地窖石仓,一直挖到地下二层,就是专门用来储存的。

    这些日子,阿楼本就没有松懈过存粮的事,再听冯蕴吩咐,心下再是一紧。

    “是又要打仗了吗?”

    只是打仗还好,冯蕴怕的是雪上加霜,战争下再叠加天灾啊。

    看着屋里过年的喜庆,她没有多说。

    “有备无患。”

    午食很丰盛,吃完饭,文慧就开始给店里的伙计结算工钱,让他们回家过年。

    从冯蕴接手玉堂春以后,她没有买过奴仆,这些来做工的人,全是自由身,没有约束和身契,只是赚一份工钱养家,因为玉堂春伙食开得好,工钱也高,他们害怕开年被别人取代,纷纷表示可以留下守店。

    文慧笑着拒绝了。

    “都回去过年,正月初五开张,记得来应卯。”

    众人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文慧要留下来盘点,冯蕴没有等她,先上车往花溪村走。

    刚到村口,就听到一阵乌泱乌泱的哭声,带着对老天爷的咒骂,有人哭得肝肠寸断,谁听了心里都难受。

    冯蕴朝阿楼使个眼色,“去看看怎么回事。”

    宝子们,二更会晚,怕是要堵在路上~~

    比心,爱你们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