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獗沉默。

    外间人人都说他只手遮天,可只有他们二人清楚,世上哪有只手遮天的人?

    再高的位置,也须得权衡各方利益,难免会有掣肘。

    除非真的不管不顾,想推翻那一面“晋”字大旗。

    冯蕴看得出来,裴獗并不想这么做。

    至少现在他全无这样的野心。

    小皇帝就在掌心,他何必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冯蕴看他凝目不语,不想让他的好心建议打水漂,沉吟片刻,突然福至心灵。

    “大王的提议,倒是让我想到一个法子。”

    裴獗知道她鬼点子多,当即挽唇。

    “说说看。”

    冯蕴脑子里并无完整的章程,低头饮一口水,捋了捋思绪,待放下杯盏,双眼已是清亮无比。

    “那日大王不是笑话我看闲书吗?别说,我还真从闲书上看到一件事。说是有人凿井,连通到地下暗河,再以沟渠相连,引水灌溉……”

    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她当即让小满备上纸笔,略画草图。

    “大王来看。”

    她示意裴獗观看图纸,纤指微点。

    “书上说,只要找到水源,凿出一连串的水井,再将这些水井相连,就可以满足饮用和灌溉了。”

    裴獗身子微微后仰,看她片刻,回答得干净利落。

    “可以一试。”

    冯蕴得到支持,脸上转喜。

    “大王等我的好消息。”

    裴獗道:“人工河渠,也得开凿。”

    冯蕴思忖片刻,微微点头。

    “我这个井渠,有利的只是小家。大王所想的工事,有利的是大家,是千秋万代,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一旦他把人工河渠凿成,可以想见安渡会有多大的变化。

    再不用大老远去石观码头乘船了,物资也可以直接到达安渡。

    从此安渡水运发达,有促繁荣,逐水而居,方便商贸,必将焕发新的活力。

    辅都之名,也就担得起了。

    “大王英明。”

    冯蕴这是由衷之言,裴獗听了却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抓住她的手,微微一紧。

    “既然蕴娘已有法子,就不用去书斋了吧?”

    冯蕴微微勾唇。

    “那……我们去歇了?”

    裴獗低低嗯声,将她拦腰一抱,就往里屋走。

    冯蕴不可置信。

    克制保守,不近女色的裴大将军,这是被夺舍了吗?

    天气炎热。

    两层薄薄的衣料贴在身上,行走间,几乎要擦出炙热的火光。

    冯蕴明显感觉到他心跳加快,欲望几乎要从禁锢的衣料里跳出来,若有若无地蹭刮着她,无端的战栗从尾椎袭来,她身子无法自抑的轻颤、紧绷。

    短短的一段路,却走出了地老天荒的错觉……

    几个仆女眼睁睁看到大王抱娘子过来,先是怔愣,接着便羞涩低头。

    没有人抬眼来看。

    冯蕴轻轻勾住裴獗的脖子,嗔怨地看他一眼。

    裴獗略一扬眉。

    四目相对,没有人说话,可沉默间又仿佛有无限的情思在流转,擦出耀眼的火光。

    帘子扑的一声落下。

    冯蕴只觉得身上一松,桎梏在腰间的胳膊松开了,男人轻轻擦拭一下她额角的细汗,双手撑在她两侧,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洗洗?”他声音喑哑,饱受情欲。

    冯蕴抬眼,“这样热的天,大王兴致怎生这么高?”

    裴獗的目光在她身上恣意流转,手指有意无意地掠过丘陵腹地,音色徐徐。

    “长门的算学是最好的。蕴娘为何不好生算算,旷我多久了?嗯?”

    “有吗?”

    “说好的尽欢,时至今日,也未尽兴……”

    他说得含糊,冯蕴却听清了,冷不丁地带点幽怨,听得人想笑。

    “大王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更不该流连香闱之事。”

    裴獗低头哼声,俊美的脸笼罩在天光里,微微瞥来一眼,表达了情绪,旁事一概不说,只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她的衣物,露出一截浮着细腻香汗的小腰……

    真美。

    他慢慢吻下来,呼吸灼热急促,密密麻麻。

    冯蕴的心疯狂跳动。

    天还没有黑。

    那叫一个炙热如火。

    耳边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激得她指尖微抖,揪住裴獗肩膀上的衣料,抬高脖子,整个人也在失控的边缘。

    “洗洗……先去洗洗。”

    几个字,她说得气喘连连。

    裴獗没有为难她,压住她的后脑勺深深一个长吻,这才气息不均地松开她,起身让人传水。

    等两个人汗流浃背的从榻上起来,正要去净房,沐温水以净体,合双身以唯一,门外便有人禀报。

    “娘子,养心斋来人,说陛下有事与娘子相商,要娘子即刻过去。”

    听到元尚乙召唤,冯蕴当即从裴獗的怀里爬起来,拉过衣服拢上。

    “我这就过去。”

    裴獗一把拉住她,双眼黑沉。

    “小屁孩子,有何要事?”

    手指轻柔地拨开冯蕴汗湿的发丝,他声音低柔,如温水流淌。

    “蕴娘的要事,在此。”

    冯蕴没有抗拒,但语气坚决。

    “陛下召见,耽误不得……”

    他不肯松手,她便笑着揪他一把。

    “大王洗好回房等我,我去去就来。”

    为表歉意,她俯身在裴獗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裴獗身子微僵,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很少主动亲他……

    这样的记忆,几乎要追溯到上辈子。

    裴獗眼角微暗。

    “为了见他,你倒是愿意了。”

    “说什么呢?”冯蕴无从理解他会因为一个小孩子别扭,一边穿衣服一边笑。

    “这孩子纯真善良,心性好。将来长大了,也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裴獗:“纯真善良者,便做不成好皇帝。”

    她说话的时候,冯蕴已然穿好衣裳,走到了帘子边上,闻声微微一顿,她松开拉帘子的手,转过头来,认真看着他。

    “有大王辅佐,他会是。”

    她神情温柔。

    就好像在说自己的孩子。

    裴獗沉默不语。

    两人之前从未就元尚乙的问题有过更多的讨论,这一刻,看着裴獗眼里的锋芒,冯蕴突然觉得……

    也许她并不完全了解裴獗。

    谁能保证,他对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没有动过心思?

    尤其现在的他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看来九锡之礼不仅有离登天一步之遥的隐喻,还会改变一个人的心境……

    她没有说太多,匆匆去到养心斋。

    林女史跪在书房门外,身后跟着几个宫人,全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元尚乙独自一人闷坐在房里。

    冯蕴进去的时候,他双眼通红,满脸委屈,但没有哭。

    “娘子……”

    小孩子脆弱起来令人难以抗拒,冯蕴的心顿时一软。

    “这是怎么了?”她看着元尚乙的眼睛,弯腰下来,将孩子搂在身前,轻柔地拍了拍,笑着压着嗓子问:

    “林女史又逼阿元用功读书了?”

    元尚乙摇摇头。

    不说话。

    林女史没有逼他,甚至都没有来惹他。

    她只是惹到了冯蕴,在背后嚼冯蕴的舌根,说她有“不臣之心”,想取代端太后,成为他的养母……

    还教育他说,养恩之大,胜过生恩,让元尚乙要记住端太后对他的好,还说他今日会被圈禁于花溪,就是因为冯十二娘的缘故。

    元尚乙还小。

    他不能完全明白大人间的勾心斗角,尤其这不是一群普通的大人,他们勾的心,斗的角,更甚普通人家。

    他不懂这些。

    单单不愿意谁说冯蕴的坏话。

    林女史不行。

    哪怕是端太后也不行。

    尽管他知道,她们是为他好。

    也因此,他不能告诉冯蕴这些事情。

    他不能让疼爱他的人,心生嫌隙。

    “我只是突然想念娘子了……”元尚乙说着,悲从中来,双手揽住冯蕴,便扑入她的怀里。

    她想到林女史说的那些话……

    早晚他和冯蕴,会成为敌人。

    他不明白。

    为什么会变成敌人呢?

    “不会的。”他喃喃。

    冯蕴低头看他,“什么不会的?”

    元尚乙瘪了瘪嘴。

    “娘子不会跟我生分的。”

    冯蕴笑着,轻拍他的后背。

    “那是当然。我说过会护着阿元,就一定会的。”

    元尚乙重重点头。

    到底是孩子心性,很快又高兴起来,从冯蕴怀里起身,拉她去看自己今日写的字。

    冯蕴离开养心斋,已是半个时辰以后。

    裴獗并没有在她的房里。

    小满说,大王有事出去了,带了左仲和纪佑,让她早些歇着,不用等他。

    冯蕴点点头,坐在榻上,看裴獗饮过的凉茶,看他换下的衣服,微微一声叹息。

    他们两个都太忙了。

    忙得都没有时间儿女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