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元年十月,大晋西京朝廷兴建水利,开凿长河直达淮水,与鸣泉相接。疏浚扩建原有河道,开凿人工河流,在花溪建码头,扩建鸣泉码头,整个工期预计五年。

    这一次建造河渠,除了当地驻军,各郡县村落都要出人工。朝廷下了严令,家家户户抽调男丁,服水利徭役,沿河的,不沿河的,都跑不了。

    为免引发民怨,出了人工的,免一定年限的人丁赋税。

    相比以前更为严苛的徭役制度,这次征召算是给了优待,可还是免不了引来民众怨恨。

    裴獗的恶名,再加一条。

    冯蕴身为里长,手底下的部曲比一般的世家大户更多,自然要出大力。

    她派了二百五十名部曲,参与开凿河渠,算得上是鼎力支持,有一些统共就百十来户的小村,整个村子来的也没这么多人。

    花溪村出工的人,是最多的。

    因码头在花溪,他们几乎举全村之力……

    动工那日,冯蕴特地派了一群部曲,将一桶接一桶的凉茶和糖水送到长河码头的工地,还搭建了一个凉棚,供人歇息……

    冯蕴也亲自过去了。

    这一截长河的水已然彻底干涸,一眼望去,全是翻出来的白鹅卵石。

    凿河的大军,分布在裸露的河岸上,人山人海,来来去去,就如同蚂蚁似的,一眼竟看不到头……

    当真是好大一个工事。

    冯蕴示意部曲把抬来的木桶放到棚子底下,站在堤边,大声道:

    “诸位开工大吉,从即日起,长门将免费供应茶水、糖水,一直到十月底……”

    人们看到王妃,起初是好奇……

    听说王妃带来了吃的喝的,不仅有茶水,还有糖水,心里头莫名就舒服了许多,甚至有些感动……

    今年天旱,粮食布匹嗖嗖涨价,糖更是稀罕物,普通人家哪里吃得起?想起那甜丝丝的滋味,有人吸溜一下,咽唾沫。

    又累又热的时候,来一碗爽口的凉茶,还有糖水可饮,那是多么舒爽的感受?

    “王妃这是加的什么糖,好饮得哩。”

    嘴里甜丝丝的,说话也甜。

    冯蕴微笑:“是长门造的甘蔗糖。”

    人群里不由又生出艳羡,心里盘算着糖水的价格,再看岸边排得整整齐齐的木桶,不由咋舌。

    别的不说,就说王妃抬过来的这些茶水和糖水,都得花费不老少了。

    “好甜。”

    喝的人赞不绝口。

    还在岸下开凿的人,眼热得很,不停地嚷嚷。

    “给我留一口。”

    “哎留一口!”

    岸边热热闹闹,众人七嘴八舌。

    冯蕴道:“不要着急,都有。一会儿还送来。”

    她心不在焉地笑着,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慢慢延伸到远方……

    天边堆积的乌云被风吹散了,晴空万里。

    远近的河堤,到处都是人。

    她看了好久,才看到裴獗,正在跟都水台的官员说话。

    那个人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裴獗突然朝她这边望过来……

    隔着很远的距离,人都看不清晰,冯蕴却凭直觉知道,裴獗在看她。

    她微微一笑。

    不消片刻,裴獗朝这边走过来。

    冯蕴示意小满盛一碗茶水,端上去,迎他。

    “忙吗?”她问。

    裴獗摇头,“今日动工,方才和都水使去下头走了走。”

    他说着侧目看向那些桶子,眉尖拧了拧。

    “蕴娘不必如此劳累。”

    “不累,又不是我亲自熬的。”冯蕴乘人不注意,朝他偷偷眨了个眼,声音低低的笑,“我也是为给大王争面子嘛。总不能让人觉得,我白占了便宜不是?”

    裴獗眸色深深,慢吞吞接过碗,将茶水一饮而尽。

    “我得回一趟安渡。”

    “嗯。”冯蕴答应着。

    裴獗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你不问我做什么?”

    这有什么好问的?

    他有他的公务,她有她的私事。

    各人忙各人的事情不就好了?

    冯蕴犹疑地看着他眼里的那一抹暗光,想了想摇头。

    “大王操劳国事,我不便多问。”

    冯蕴说得诚心,因此一本正经。

    但她昨夜忙着码头动工的安排,一直到深夜才睡,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听在裴獗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

    他眉头一蹙,面色郑重地道:

    “自我切断与邺城来往的商道,李宗训便频频扰边,掠夺民财。近些日子,楚州摩擦不断。敖七昨夜来报,说楚州盛传,李宗训要派十万大军,反攻石观……”

    十万大军?

    冯蕴看了裴獗一眼,淡淡地道:“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要入冬了,他怎能不急?”

    裴獗神色自若地嗯一声,忽然问:

    “你那边如何?”

    冯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左右看周围无人,压低声音。

    “任汝德已联络上郑寿山的妻弟,准备发二十万颗煤球前往楚州,大概就这两日。”

    裴獗:“好,我心里有数了。”

    “大王有数就好。”冯蕴脸上带了一些笑意,看到那边取水的繁忙,又催促一声,“大王有事就自去忙碌吧。”

    二人是夫妻,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就有默契。真正要紧的事情,也可以在被窝里说,无须在外人面前道。

    裴獗点点头,带着侍从沿村道打马离开。

    河堤上的风很大,入秋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长风过处,他的披风猎猎翻飞,影子被阳光拉长。

    冯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好片刻,她才收回视线,“走吧,打道回府。”

    秋老虎也晒人,小满打着伞跟在她身后,见她越走越快,不由着急。

    “娘子慢些,走这么快做甚?”

    冯蕴道:“赶时间赚钱。”

    小满:……

    冯蕴还真没有瞎说,回到长门庄,她便叫来邢大郎,捧着账本将手上的银钱算了算,等到入夜下工,村里凿河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她即刻让人去请什长和伍长。

    杨什长今日带着两个儿子去了长河,累得腰酸背痛,刚回家,就听到冯蕴有事找,饭也来不及吃,草草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就巴巴地赶到了庄子。

    另外的几个什长和伍长也都到了。

    冯蕴做事周全,知道他们从河道回来,特意让灶上备了点心。

    看到果盘上盛放的精致糕点,杨什长几个拿了也没舍得吃,放兜里,准备拿回去哄媳妇孩子。

    冯蕴等他们坐定,微微一笑道:

    “今日叫诸位前来,是为花溪村的未来,共商大计。”

    还商量什么大计啊?

    他们那脑子,能和里正娘子相比吗?

    杨什长挠着头,笑了笑:“里正娘子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是啊,里正娘子有事就直说吧。”其他人也随声应和。

    相识已久,这些人的品行冯蕴都了解,于是她不再说废话,只道:

    “码头建在花溪,这对我们村来说,可谓百年难遇之大机遇,我们不能错失,一定要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