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垂帘轻摆,发出簌簌的声响。

    烛台上的灯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丝耀眼的火花。

    时间静静流淌,有好一阵,没有人说话。

    裴獗隔着木案看了敖七许久,轻抚酒盏,眉梢轻动。

    “你阿母未曾来信说与我。”

    敖七道:“事情尚未定下,不便告知阿舅。”

    裴獗眉头微微蹙起,双眼半眯。

    “想好了?”

    简单三个字,却似蕴含了无数的情绪。

    敖七心头一痛,说不出的难受,那种排山倒海般袭来的难堪和伤感,让他有好片刻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最敬爱的阿舅,他本可以在他面前大哭一场,诉说心事,可偏偏,他痴恋之人,是阿舅的女人……

    敖七有时觉得自己十分不堪。

    有时,又觉得自己没错,只是运气不好,比阿舅晚了一步……

    他喜欢冯蕴时,她还不是舅母。

    敖七端起桌上的茶盏,用力喝了一口,喉头发出咕的声响,做出十分畅快的模样,润了润喉,才绽放出一脸的笑容。

    “家中二老满意,我也就满意。”

    裴獗问:“哪家的?”

    敖七之前和崔家四娘子有过婚约,但李宗训东逃邺城,当晚中京城混乱一片,崔家父子来不及带走家眷,在北雍军的追逐下,随李宗训大军撤离了中京。

    留下来的崔家人,男丁十四以上皆斩,十四以下的男丁和妻妾女郎等,一律籍没为奴。

    崔四娘子也不例外。

    她本是名门贵女,未来的人生一眼看得到头,嫁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平平顺顺。

    谁会知道突生波折,因父兄的缘故受到牵连,一朝为奴。

    她已是奴籍,自是不能再嫁敖将军,婚事也就没有人再提及。

    崔家出事以后,敖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破了。

    都是来为敖家郎君说亲的。

    如今的敖家,已非熙丰和兴和两朝的时候可比。

    一门鼎盛,父子高官。

    敖政贵为丞相,家世显赫。

    敖夫人是雍怀王的长姐,关系亲厚。

    敖七身领赤甲军,能征善战,仪表堂堂。

    可以想象,他会是多少世家贵女心里的如意郎……

    只要他愿意,可以在西京随便挑一个中意的。

    然而,敖七平静一笑,却回应道:

    “黑背峡谷那个,马合部大酋的女儿。”

    裴獗定定看他,久久不语。

    马合部那桩亲事,是敖七为了救他,无奈应下的,

    如果敖七因为一个承诺,便搭上了自己的姻缘,他这个做舅舅的,很难释怀。

    “小七。”裴獗道:“我已收复平城,戎州在手。北戎不敢来犯……”

    换言之,形势所逼之下答应的亲事,本是儿戏。

    只要敖七不肯,这门亲事便做不得数了。

    要不然,马合大酋也不会事过这么久,只捎来一些当地的牛羊肉干,以示友好,提都没提让敖七去娶他的女儿。

    对马合部来说,只要维系着这种亲密友好的关系,其他部落便不敢欺他,他们就足以在苍岩山下生存。

    这些,敖七都知道。

    在今日以前,敖政和裴媛也曾如此说过……

    但敖七拒绝了。

    “君子一诺,不可相违。这是阿舅教我的。”

    他再次端起茶盏,用一种近乎低哑的声音,淡淡地道:“阿舅无须为我操心了,只管到时来吃喜酒。”

    又望一眼冯蕴,“舅母别忘了,给我备个大礼。”

    以前他尚在冯蕴跟前当小侍卫的时候,天天捉鱼孝敬,就曾玩笑过,等他来日大婚,让冯蕴备上好礼,就算是回报。

    这事裴獗不知道。

    但冯蕴记得。

    她笑了下,“一定会的。你喜欢什么,写一份清单,我如数备好。”

    敖七眉梢一扬,“也没什么别的想要,要是能把鳌崽给我,就好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

    鳌崽是冯蕴的心头肉,怎么可能给他?

    冯蕴笑道:“你休沐时到花溪来,鳌崽陪你。”

    敖七道:“过三五年,他就该忘记我了。”

    声音哑淡,莫名心酸。

    人世间有多少情分,能熬过三五年的?

    冯蕴浅浅抿一下嘴唇,露出一个笑容,“鳌崽好福气,这么多人喜欢他。”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裴獗始终静默,等冯蕴第三次拿起茶盏,又放下去,他亲自起身,替她的空杯子里续上茶水。

    冯蕴微惊,朝他笑了下。

    杯盏已经空了,可她每次说完话,都下意识去拿一下……

    原本是无意之举,她并没有注意到。

    可潜意识暴露出来的是她对敖七的事,略显局促……

    不该这样。

    冯蕴稳了稳心神,笑道:“有劳大王。”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驿站的伙食简单,唯独酒水尚可,裴獗在席间很是沉默,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

    而敖七,许是对上次在花溪村醉酒的事,心有余悸,今天夜上,他滴酒未沾。

    “家里为我在安渡置办了一座宅子,我也没工夫过去,父母又远在西京,不知可否麻烦舅母,帮我捯饬捯饬?”

    父母不在身边,请舅母来操持,说得过去。

    可这座宅子是为敖七新婚准备的。

    也就是他的婚房。

    敖七让冯蕴来帮他布置,很难说没有别的心思……

    裴獗垂眸,端起酒水慢饮。

    冯蕴想了想,平静地道:“我自己的婚事,也办得草率,实在不知那许多的礼数,怕有不周……”

    说罢她侧目望着裴獗,谨慎的样子。

    “不然你让大姐把身边的管事妈妈派一个过来?”

    裴獗:“好。”

    敖七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失望,续了一杯水,仰脖子一口饮尽,然后重重放下。

    “看来舅母对我,多有不满。”

    冯蕴笑道:“这从何说起?”

    敖七轻轻哼一声,“濮阳漪修宅子,舅母帮她出图纸,拿主意。温将军修宅子,舅母更是亲力亲为,唯恐有一点不周之处,怎么到了我这个大外甥,只是料理布置,舅母就万般推托?”

    牙尖嘴利啊这是。

    冯蕴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分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让她为难。

    当着裴獗的面,她是该应,还是不该应?

    “你应下吧。”裴獗脸色淡淡,慢条斯理地说道:“小七一人在安渡,你我正该多照顾些。”

    说罢又严肃道:“但有一点,你舅母身子不好,也不能凡事亲力亲为,帮你照料一二可以,旁的事,就不要劳烦她了。”

    他用的是长辈的语气。

    也是警告,不要得寸进尺。

    敖七听明白了,拱手朝他们行礼。

    “多谢阿舅,多谢舅母。”

    -

    敖七是饭后走的。

    天太晚了,他没有返回大营,和冯蕴夫妇一样,住在驿站,但是有另外的客房。

    以前他每次离开都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话很多,反复和冯蕴说这个、说那个……

    这次他很干脆,拉上帘子头也没回。

    驿站在城外,很是荒凉,听着屋顶上呼啸而过的风声,冯蕴等驿卒收拾好碗筷,又要了热水来洗漱。

    夜宿在外,她觉得处处不便,一时心绪难宁,几乎没怎么说话。

    “不高兴吗?”

    裴獗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侧,冯蕴惊了一下。

    她回睨而笑,“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裴獗没有说话,黑眸微凝,视线直直落入她的眼睛里,仿佛要将她看穿,又好似要给予她一种安定的力量,平静而坦然。

    “我让你应下小七的事。”

    冯蕴微愕,随即笑开。

    “怎么会?我其实无所谓帮不帮他,我是怕你不高兴,这才拒绝。”

    有些话说开了,也就没什么可介意的。

    她笑叹一声,“你别这样看我,我坦坦荡荡,从来没有勾引过你的外甥,这完全是一桩冤案……”

    “我知道。”裴獗低头凝视,“蕴娘可要出门走一走?”

    冯蕴讶异,“现在?”

    “嗯。”裴獗轻轻拉着她,拥她入怀。

    “这个驿站,离石观码头很近。石观码头的夜景,值得一观。”

    冯蕴狐疑地看着他。

    “大王何时得闲,看过石观码头的夜景?”

    裴獗双眼越发黝黑,似隐浓雾,深不见底。

    “听人说的。”

    冯蕴唔一声,“这大晚上的出去,会不会太古怪……”

    裴獗:“怪在何处?”

    有一种男女相约月下码头,偷会私情的感觉。

    冯蕴扬了扬眉,漫不经心地一叹。

    “也没什么古怪的,就是大王反常,又没个由头。”

    裴獗双臂一收,将她拢得更紧。冯蕴靠在他的胸前,被那股子熟悉的气息包围着,觉得他身上十分的温暖,熨得人很是舒服,不由张开双臂,双手圈在他的腰上。

    “明日要早些启程回花溪,我们不如早些歇了。”

    裴獗低下头来,看了看驿站。

    “你不会喜欢在这里。”

    冯蕴听出弦外之音,再细想一下他要去的石观码头,突然脸颊发热。

    这个祸害该不会是想做她以为的那种荒唐事吧?

    三更毕,晚安~~

    裴獗:蕴娘以为的荒唐事,是什么事?

    冯蕴:难道不是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送解药?

    敖七:在这样一个令人心碎的夜晚,你们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淳于焰:毛头小子一边去,毛都没长齐,想些什么呢?

    敖七:笑话谁呢?我没长齐,倒是想问问你,你毛长齐了吗?

    萧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想气死他,继承他的家产?

    敖七:不,我更想继承舅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