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裴獗牵着马,带着冯蕴出了驿馆。

    敖七刚洗漱出来,听到外面的动静,撩开帘子看过去……

    夜灯的光影落在墙边的芭蕉翠竹上,那两人相携而行,没有带侍从,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的从角门出去。

    裴獗的手,紧紧握住冯蕴。

    他们没有交流,很安静,二人一马静静走过,美得像一幅画。

    敖七站了许久,直到那两人的影子消失在眼前,角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他仍然一动未动。

    侍卫侯六走过来,拱手道:

    “将军,夜食准备好了。”

    敖七道:“不用了。”

    方才席间,他看出冯蕴饮食不佳。

    她在庄子里吃穿用度都极为讲究,不奢侈,但普通的小菜,灶上都能做出点别的滋味,长门的伙食也是敖七一直惦记的。

    驿馆的饭菜有鱼有肉,但对于喜好美食的冯蕴来说,肯定是难以下咽的。

    她嘴上不说,敖七却想为她做点什么……

    这个时辰,石观县早已闭城,但敖七还是吩咐侯六,拿了自己的令牌,去城里最好的龙凤阁采办了宵夜,准备孝敬那二位。

    可惜……

    敖七垂了垂眸子。

    “你和赖二拎去自用。”

    -

    踏雪今晚有点小兴奋,一路往石观码头跑得风快,将冯蕴颠得整个人不停往裴獗的身上撞靠,双手紧紧揪住他,才稍稍好一点。

    她其实喜欢跟裴獗骑马。

    也不知为什么,马背上的裴獗独有一种魅力和气魄,令人着迷。那也是冯蕴难得的,可以抛开一切,纯粹欣赏看他的时候……

    快到石观码头时,光线明亮了几分,隐隐约约可见码头的夜灯。

    裴獗却没有走通往码头的官道,而是顺着一条斜坡小径,往旁边那一片荒凉而昏暗的夜色里行去。

    冯蕴提醒一声,“石观码头在前方。”

    裴獗低头,凝视着怀里的人,双臂微微收了收,“坐稳。”

    声音未落,冯蕴便觉得整个身子好像轻了似的,踏雪突然跃起,跳过一条流水的小渠,要不是裴獗搂住她,怕是想直接将她颠下来。

    冯蕴低呼一声,眸色微敛。

    “大王不去石观码头,尽往月黑风高处去,是要杀人灭口不成?”

    裴獗眸底幽深,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怕不怕?”

    “怕啊,怕死了都……”

    冯蕴看不到他的表情,专注力全在不太平整的路面上,不停地询问。

    “踏雪看得清吗?”

    “可要仔细些,别摔了。”

    裴獗听她碎碎念,唇角那一抹疑似笑容的弧度越拉越大。

    “摔不死你。”他道:“最多半死不活。”

    平静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玩笑之意,冯蕴却莫名其妙听出一抹沉郁。

    她闭上嘴,回头看一眼男人冷硬的下颌,稳住身子,坐得更端正了一些。

    踏雪终于停下。

    在山坡上,有一块很是肥美的草地,裴獗放开缰绳,摸了摸它的头。

    “去吧。”

    踏雪甩甩尾巴,优哉游哉地吃草去了。

    裴獗牵住冯蕴的手继续往前走,一双黑眸在月夜下亮得惊人,袂袂披风飞扬,被月华将影子拉长。

    冯蕴看着,有刹那的失神……

    山坡上的月色太好了。

    裴獗选的位置,也太好了。

    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石观码头。

    河道上来往的船只,挂着风灯在水里飘动。不时有船靠岸,上来打尖用饭,也有那些为赚五斗米养家的船工,拿着扁担靠坐在码头上,只要有人吆喝一声,他们便起身上前,搬货、挑抬……

    来来去去,熙熙攘攘。

    夜灯下的石观码头,别有风韵。

    冯蕴选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

    “这里真美。”

    要不是风大,太冷,冯蕴能在这里安静地坐上一宿……

    她双手抱臂,正要开口,一件厚厚的风氅就从肩膀落下,将她牢牢地裹住。

    冯蕴侧目,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他。

    “坐下说话。”

    裴獗默不作声在她身边坐下来。

    冯蕴问:“你不冷吗?”

    裴獗嗯一声。

    见冯蕴扬起眉梢,他才又补充,“不冷。”

    冯蕴低低一笑,松开裹在身上的披风,重新系回到他身上,然后像躲入母鸡翅膀下的小鸡仔,整个人缩到裴獗怀里,还舒服地叹息一声。

    “这样更暖和。”

    风氅足够大,裴獗足够高大避风,她此刻感受不到半点寒意,瞬间觉得山坡上的世界更为美好了。

    月华如铣,倾泻而下。

    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好似身处星河,世间事顷刻间变得渺小而可笑……

    两个人沉默地靠坐在一起,沐浴着月光,听着码头上不时飘来的声音,看着河面上星星点点的船火……

    “如同仙境。”

    冯蕴突然赞叹一声。

    “大王是如何找到这个所在的?”

    裴獗修长的手指微微拢住风氅一角,压得更紧一点,声音缓慢地传来。

    “无意发现。”

    冯蕴掀起唇角,就那样看着他,似笑非笑。

    月光将她精致的面容衬得更是美好,媚而不妖,艳而不俗,但眼睛里的情绪却耐人寻味。

    裴獗问:“怎么了?”

    冯蕴道:“大王在驿馆里不是这么说的。现在又说无意发现,你何时学会撒谎了?”

    这么点小事,至于撒谎吗?

    她看着裴獗微微变色的表情,忍俊不禁。

    “该不会是跟哪家的女郎在此私会过吧?”

    大晋民风开放,男女看对眼来一场露水姻缘,并不是稀罕事。冯蕴双眼微微眯起,看他沉默,原本玩笑的目光,就变成了审视。

    “难道,让我说中了?”

    裴獗:“一个人算私会吗?”

    一个人在夜里独坐?

    冯蕴很是惊讶。

    这就不是裴獗这样的人干得出来的事。

    他行事果决,干脆利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烦恼,很快就会手起刀落,让它变成别人的烦恼……

    冯蕴很难相信他会一个人月下独坐,赏石观码头的灯火。

    她来兴趣了。

    双手挽着他的胳膊。

    “大王和我说说,何时何事,一人在此赏月赏灯?”

    裴獗低头凝视着她,眼眸深不见底,那些灯火倒映的光,好似在那双深潭般的眼里化成一簇簇火焰,烫得冯蕴有些招架不住。

    “大王为何这样看我?”

    她伸出双手,扳正裴獗的脸庞,与他眼对眼,“你在看我吗?你这个没花什么心思就娶回家的便宜娘子?”

    裴獗:……

    他慢慢低头,拉开冯蕴的手,额头抵上她的,好似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双眼定定,情绪凝滞,用了很长的时间,吻才落下来。

    树叶落地似的,安安静静。

    不是往常那疾风骤雨一般的情潮,冯蕴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

    裴獗这个眼神,太阴郁了……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深埋在记忆里,又被她刻意抛弃在脑后的往事。

    石观码头……

    她坐在远去的战船上。

    裴獗策马而来,踏雪发出长长的啸声。

    “杀啊……”

    喊杀声仿佛隔着时空传入耳膜。

    敖七声嘶力竭地呐喊,犹在耳侧。

    “阿舅,回来——”

    “阿舅,让她去死吧!”

    “这个叛徒,细作!”

    长风呼啸而过,卷起杀声阵阵。

    一支长箭从裴獗当胸射入。

    喧嚣声、嘶吼声,还有尖啸掠过的风声里,夹杂着敖七的诅咒。

    “冯十二娘!你听着,我敖七,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碎尸万段,五马分尸,我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她果然没得好死。

    冯蕴眉头轻轻蹙起来,努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

    是不是也像今日,秋风萧瑟?

    “蕴娘。”裴獗好像比往常更为沉默,一句话久得仿佛地老天荒才听到他的回答。

    “喜欢这里吗?”

    许是想到往事,冯蕴的耐心超乎寻常的好,神色也更为温柔。

    “那得看大王今夜带我来此,是为何事了。”

    “无事。”

    裴獗握住她纤细的手,指腹搓揉一般轻轻按住她手背凸起的骨节,有些用力。

    直到冯蕴嘶声呼痛,他才松开,又说两个字。

    “闲的。”

    他目光凝重,有些许黯然。

    冯蕴眼梢微动,“那真是可惜了,我以为这是大王为我准备的惊喜呢……”

    裴獗:“惊喜吗?”

    冯蕴扬眉莞尔,突然指着码头。

    “要是有一艘小船,游石观夜景,就很惊喜了。”

    裴獗闻声,搂住她的腰就起身,正要唤来踏雪,就被冯蕴制止了。

    她道:“它在这里吃草吧,难得自由快活。”

    裴獗看一眼她,又看一眼下方的灯火。

    “这里离码头还远……”

    冯蕴张开双臂,似笑非笑,“那大王背我好不好?”

    裴獗似乎怔了一下,片刻才慢慢在她身前蹲下来。

    冯蕴毫不犹豫地跳上去,满足地勒住他的脖子。

    “自阿母亡故,从来没有人这样背过我。”

    裴獗肩背宽阔,很有力量感,上辈子她就想过,要是他可以背着她走,那感觉一定很好。

    上辈子的冯蕴没有那个胆量说。

    没有想到,这样容易就实现了。

    裴獗走得很快,她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慢些,慢些。”

    他放慢脚步。

    于是冯蕴便快乐起来。

    “背着人走,还走那么快,不累吗?”

    裴獗:“你太轻了。”

    冯蕴:“我阿母以前背着我,就走得很慢,我很喜欢这样搂住她的脖子……”

    说着又是一叹,“可惜,她力气还是小了些,不能背很久……”

    裴獗突然回头,“你看我,像你阿母吗?”

    冯蕴:……

    她瞪他一眼。

    裴獗专心走路。

    两个人各想着心事,就这么到了石观码头。

    冯蕴正在想,裴獗要如何做,没有想到他径直背着她走到一艘停靠的小货船,从怀里掏出钱袋,塞到船家的手上。

    “我娘子想夜游码头,借船一用。”

    船家和冯蕴一样,有好片刻是蒙的,直到看到裴獗那张脸,脸上流露出疑惑。

    “你,你是……”

    “行个方便。”裴獗打断他。

    船家连连点头,嘴里应声,“是是是,方便,很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