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獗将冯蕴抱坐在船舱里,小舟轻便,有乌篷在上,一道帘子便隔绝了世界,里头有灯火有桌椅,收拾得十分干净。

    没有船家,没有侍从,裴獗要自己划船。

    冯蕴安静地坐着,微笑而视。

    船尾的风灯微微悠晃,船慢慢离岸。

    冯蕴依稀看到船家站在岸边,驻足观望,笑道:

    “他是不是认出你了?”

    裴獗:“不知。”

    “肯定是的。不然怎么能放心把船交给你?”冯蕴笑着侧目再看一眼,又问:“大王会划船吗?”

    裴獗不作声。

    细碎的船桨入水声,徐徐入耳。

    “去哪里?”他片刻才问。

    冯蕴正盯着岸边的灯火,闻声抬头,“随便看一看就好,别让人久等。”

    裴獗嗯声不语。

    又是一阵难耐的静寂。

    渐渐的,船离码头更远了。

    周遭没有船,也没有人。

    一盏孤灯倒映在水波里,还有一轮明亮的弯月。

    冯蕴趴在甲板,弯腰下去。

    手刚碰到水,月亮就碎了。

    裴獗放下桨板,小船停下来。

    冯蕴:“不走了吗?”

    裴獗:“坐坐。”

    水声消失了。

    这个河道的水比冯蕴上次过来浅了许多,她看着岸沿那一截比一截低的水位线,刚叹一声,就听到裴獗说:

    “下雨了。”

    冯蕴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雨点。

    她抬头,目光里流露出惊喜。

    “真的下雨了。可惜,雨点不大……”

    裴獗看着她。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星如月。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男子谋取名利,是为权势地位、家族传承……蕴娘又是为何?”

    冯蕴正在欣喜干旱年间的一场小雨,冷不丁听他发问,愣了愣,环顾四周。

    “大王这是把刑堂设到河道来了?”

    裴獗道:“蕴娘做得太多。”

    多到他看不透。

    冯蕴一笑,语气平淡。

    “为生存,为活着。”

    裴獗垂下眼眸,一阵沉默。

    在他的身边,她竟有生存危机。

    “那大王又是为何?”既然是坦白时刻,冯蕴也不肯吃亏,答完就问他,“大王不重权势,似乎也不太看重家族传承,那谋取名利,又为哪般?”

    裴獗抬眼看着她。

    片刻,慢慢地回答。

    “为生存。为活着。”

    冯蕴愣了一下,忍俊不禁。

    “大王是在玩笑吗?”

    裴獗沉默许久,望着河面的弯月,淡淡地道:“我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到大晋为萧呈所灭,我亦惨死他手……”

    冯蕴脸上的笑容敛住了。

    她盯住裴獗,久久没有作声。

    裴獗眯眼看着她,“吓住了?”

    “噩梦而已。”冯蕴僵硬地笑了一下,靠在他的肩膀上,拉了拉身上的风氅,“我也会做一些不好的梦。幸好,梦里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裴獗没有说话。

    她问:“你说,人可以回到过去吗?”

    裴獗眉头蹙了起来,“你说呢?”

    冯蕴抿唇而笑,“要是可以回到过去,大王希望回到什么时候?”

    裴獗:“我不想回到过去。”

    他安静地看着冯蕴,又慢声道:“留在当下。”

    冯蕴勾唇,“看来大王今生,并无憾事。”

    她笑了笑,又满是憧憬地道:“要是可以,我希望回到阿母活着的时候……”

    裴獗问:“回到那时,你能做什么?”

    其实在今日之前,冯蕴就思考过无数次,如果这次重生不是在安渡,而是回到更早之前,在台城,在阿母活着以前,她该如何做?

    她道:“那我一定不会再胡言乱语,对人说那一场全军覆没的战事,我会管住嘴巴,不让人因为我而为难阿母,更紧要的是,我会早早退婚……”

    裴獗目光一凝。

    她神态郁郁,幽叹道:“要是我没有和萧三郎的婚约,就不会遭冯莹嫉恨,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裴獗问:“舍得吗?”

    “为何舍不得?”冯蕴抬高眉梢,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我都重生了,还能看得上他萧三吗?我重生了,我自然要重新经营自己,早早把他让给冯莹,然后带着阿母,想法子带着我们的书逃离冯家……”

    裴獗:“然后呢?”

    冯蕴看着他的脸色,想了想才道:“然后托人给你捎信,告诉你,不要去安渡,不要认识一个叫冯十二娘的女郎。”

    裴獗扬了扬眉,“这是何故?”

    冯蕴低笑,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因为你一旦认识她,就会毁在她手上。”

    裴獗沉默不语,双眼如灼。

    冯蕴没有得到他的反应,蹙起眉头,不满地哼声。

    “大王这么严肃做什么?不好笑吗?”

    “不好笑。”裴獗拉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蕴娘回到那时,应该做的是阻止那场全军覆没的战事……”

    冯蕴愕然一下,笑了起来。

    “没想到大王如此高看我。一个黄口小儿,单凭一张嘴,竟能改变那场战事?”

    裴獗意有所指:“你有阿母,还有那些书。”

    冯蕴凝目,陷入回忆的旋涡。

    阿母那时候是怎样的?

    一介女流,阻止得了什么?

    对阿母的记忆,冯蕴其实已经淡忘了很多,能记住的也无非是一些零星的片段。

    但在她的印象中,阿母很少出门应酬,也没有多少知交……

    “不行的。”她摇了摇头,很是认真地想了一遍当时的处境,“就算我未卜先知,知道在那一场战争里谢家军会全军覆没,就算我哄得阿母,带我去谢府,告诉他们这件事,也没有人会相信的。他们只会更早些怀疑我是妖孽,要杀我祭天……”

    裴獗问:“所以,你当时究竟是如何知晓,这场战谢家军必败,会全军覆没的?”

    这个问题有许多人问过,但冯蕴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

    因为她不想让阿母的惨死,变成别人嘴里的理所当然。

    她不是妖孽。

    阿母当然更不是。

    可是如果她说出实情,说她仅仅是在睡觉时,偶然听到阿母跟人提及,又不知该怎样解释这中间的逻辑……

    因为那将涉及到,阿母是从何得知的?

    是战争背后有一场阴谋,还是有人精心策划了那一切,让阿母无意间知晓?

    看她沉默,裴獗也不追问,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安静等待。

    好片刻,冯蕴才出声。

    “具体如何得知,我已经有些模糊了。当时年岁太小,浑然不记事,兴许是听到府里谁人说起,又或许是自己突发奇想,胡言乱语,恰好应验了而已?”

    恰好。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恰好?

    裴獗看出她闪烁的目光,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事情就出在冯府。至少,与冯府有关。”

    冯蕴皱眉,“大王为何对那场战事,如此关切?”

    裴獗反问:“蕴娘可曾想过,你阿母的死,是被人灭口?”

    冯蕴心窝抽搐一下,眉眼惊跳。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而是她从没有告诉过裴獗,事情是她从母亲嘴里无意听见的,裴獗却做出了猜测和判断。

    “是冯家,对不对?”裴獗突然俯身,轻轻抚住她的脸,抬高,与她相对而视。

    “是冯敬尧策划了那一场阴谋?是许州冯氏害得谢家军全体将士惨死沙场,无一生还……”

    冯蕴摇头,“我不知道。”

    她说的是真的。

    裴獗的目光里却流露出一丝寒意。

    “若有一日,我让冯家血债血偿,蕴娘会恨我吗?”

    冯蕴怔怔望着他。

    他的眼睛里,有皎皎月华,也有她清晰映下的影子。

    这一刻,他们对视,只有彼此。

    但她的心底,却无端涌起一股悲凉之气。

    “大王与谢家有何渊源?”

    裴獗没有回答。

    那就是他不愿意回答。

    冯蕴脑子里在高速运转中,将许多事情的因果想了个透彻……

    世人都说裴獗杀人如麻,且不近女色,在冯敬廷之前,也不是没有人献美讨好,可他的府里干干净净,一个侍妾都没有。

    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何会在安渡城破时,收下冯敬廷的“孝敬”?

    当真是因为她冯十二娘名声在外,有倾城之貌?

    冯蕴脊背一阵阵泛凉。

    她不愿意去深想……

    裴獗刚才将她从坡顶背到码头带来的悸动还在,她宁愿相信是自己魅力无双,让战神将军也甘拜裙下……

    也不愿意去相信……

    在最初,她其实并没有被裴獗看中。

    就算那天冯敬廷献上的不是她冯十二娘,而是冯莹,或是冯家别的什么女郎,裴獗也一样会收下来。

    “冷了?”裴獗察觉到她身子紧绷,将她搂过来,揉了揉她的肩膀。

    “回去吧。”

    冯蕴抬头,冷了一下心神,待他低头来抱她进舱时,她忽然问:“在大王心里,我还是冯家人吗?是你要血债血偿的人?”

    裴獗轻轻环住她,原地抱起来。

    她太轻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被他抱坐到了避风的船舱里。

    裴獗拉下帘子,扳过她别扭的脸庞,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瓣。

    “你用别的方式来偿。”

    冯蕴仰头。

    他的气息落在脸上,带出难耐的痒意。

    “蕴娘,替我生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晚安晚安……

    冯蕴:今天……不说什么吗?

    裴獗:不说了,明天直接做……

    冯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