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套车。”

    冯蕴赶紧放下花篮,来不及梳洗更衣,坐上马车匆匆往皇城而去。

    这时节天寒地冻,雪后的天气阴沉沉的,薄雾笼罩在偌大的宫殿,屋檐上还有白茫茫的积雪,红墙碧瓦、陡增萧瑟。

    人还没到,便听到里头有隐隐约约的哭声。

    冯蕴眉头微蹙,走过去,便看到一人驻足在此。

    “王妃,这边请……”

    那是个小黄门,立在寒风中,好似在等他。

    走得近了,冯蕴才发现是董柏。

    冯蕴脚步不停,边走边问:“陛下因何摔倒?”

    董柏眼圈一片赤红,看着像是哭过。

    甫一开口,喉头便是哽咽,“小人不当值,当时不在陛下的身边,说是玩雪时脚滑,从永寿殿的台阶滚下去的。”

    冯蕴问:“好端端的,陛下为何去永寿殿?”

    后宫里除了端太后,平常只有熙丰帝留下的几个嫔妃,以及养老的几个太皇太妃,但都不住永寿殿。

    永寿殿,是一座空闲的寝殿,平常无人前往。

    董柏瘪了瘪嘴巴,似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可是,当他开口的刹那,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声音也带了哭腔。

    “熙丰五年,熙丰帝西巡,携贞静皇后同行,贞静皇后当年……便住在永寿殿。”

    冯蕴喉头一紧,说不出话来。

    贞静皇后是元尚乙的生母。

    孩子思念从未见过的亡母,踩着积雪去无人居住的宫殿,孤零零的,小小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冰雪覆盖下的世界,盼望着能见生母一眼……

    冯蕴心下涌出一股悲凉。

    撕心裂肺,痛得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

    前世的渠儿被困昭德宫,无衣无食,是不是也每天巴巴地望着天空,盼着母亲的到来……

    “王妃?”

    董柏的声音提醒了她。

    冯蕴吸一下鼻子,“走吧。”

    整个寝殿被一种莫名的悲伤笼罩着,气氛沉重而压抑。

    一群重臣等在外殿,默然而立。

    裴獗站在人前,面色冷肃,眉心微微蹙起。

    冯蕴走近他,“大王,陛下如何了?”

    裴獗道:“太医尚在会诊。”

    又道:“你去看看。”

    元尚乙是极喜欢冯蕴的。

    冯蕴猜测,这便是他让自己过来的原因。

    “好。”外殿的气氛太过凝重,她无心和裴獗多说什么,点点头,跟着董柏走进去。

    濮阳父子两个都在,还有太医局的几位太医围在内殿的木案边,低低讨论着什么。

    小皇帝的龙榻前,有几名宫女内侍,全都紧张万分,禁若寒蝉。

    冯蕴有些诧异。

    居然没有看到端太后……

    这个时候,最应该陪在元尚乙身边的,不应该是她吗?

    她低头,小声问董柏,“太后何在?”

    董柏似乎有所顾虑,左右四顾一下,才压低声道:

    “太后看到陛下出事,当即便吓坏了,神志昏蒙地软倒在地,太医说,太后似有……中风之兆。”

    冯蕴迟疑一下。

    “如此说来,陛下出时,太后也在永寿殿?”

    董柏低垂着头,“是。”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大王赶到后,已将事发时永寿殿侍候的宫人,一并下狱,着缇骑司严审……”

    冯蕴沉默点头,思忖间看到濮阳九走过来。

    “嫂夫人。”

    不等冯蕴问起,濮阳九便怅然开口。

    “陛下头部出血已止,外伤皆不严重。眼前,我父亲和几位太医最为忧心的是……血溢颅内,难以疏淤……”

    冯蕴不是大夫,却也知道,外伤好治,内伤难痊的道理。

    她问:“太医们可有救治之法?”

    濮阳九回头看一眼正在窃窃说话的几位太医,眼眸黯下,朝她摇了摇头。

    “能试的法子都试了。血涌所至、症显异端,陛下已有血阻之兆,只怕是……再难苏醒。”

    冯蕴一窒。

    心下仿若遭受重锤。

    她慢慢转头,走向那明黄的龙榻,看着裹在锦被里瘦瘦小小的元尚乙,脑子里依稀想起他初到花溪的样子。孩子小小一个,偏做老成,被林女史管束着,明明那样喜爱热闹,却拘于身体,不敢有一言一行的越矩。

    “阿元?”

    冯蕴的脸,苍白得如同一张纸……

    她身子僵硬地坐在榻边,盯着元尚乙看了片刻,慢慢握住他的小手。

    捂在被子里,小手也冰冰凉凉……

    冯蕴想到那天飨宴,元尚乙跑来抱住她的样子。

    他像一只小鸟,撞入她的怀里。

    他说:“娘子,我好想你。我想每天都跟你在一起。”

    他说:“娘子,我想回花溪。你带我回花溪吧?”

    他那样渴望跟她亲近,是孺慕之情,更是孩子对母爱的向往……

    可惜,她有那样多的顾虑,没能好好地满足他。

    甚至为了平衡端太后的情绪,说出“我不是你的娘,你的娘是端太后”这样的话来,决然而去。

    她不知元尚乙当时会如何地失望。

    可在金銮殿上,看到她,阿元还是朝她笑。

    隔着那样的距离,满眼都是她。

    当她被指谋逆,证据确凿的时候,孩子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在满朝文武的面前,护着她……

    冯蕴喉头哽塞,注视着龙榻上的孩子,很是无力。

    她俯身,轻轻抚着元尚乙的头发,低低唤他。

    “阿元,你快快醒来好不好?”

    “等你醒了,我带你回花溪,你不是说,你想回花溪吗?我带你回去……”

    “你坚强些,阿元,你是乖孩子,你最坚强了,你一定舍不得娘子为你难过是不是?”

    说着说着,她又想到了渠儿。

    孤独而痛苦地离去,该是多么害怕,多想躲在母亲的怀抱里……

    “阿元。”冯蕴紧紧闭上眼,还是没能阻止泪水夺眶而出。

    她埋下头去,偷偷抹净眼泪。

    濮阳九静静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看着皇帝,长长叹气。

    冯蕴在内殿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太医说要为陛下针灸,请她回避,她才从内殿出来。

    推开门,只见几位权臣侍立在侧,对着南窗低低说话。

    “庄贤王是先皇胞弟,论亲疏,论齿序,也应是他了……”

    “如何也轮不到邺城汝南王那一支的……”

    “那就得看雍怀王的心意了……”

    对话闯入耳朵,冯蕴看过去。

    那几人转过头来看到冯蕴,尴尬地示意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说起了别的事情。

    这个时候,元尚乙的病情,想必这些朝中重臣都已知晓。

    皇帝要是醒不过来,那谁来继承大统便是他们最操心的事情。

    在小皇帝的外殿私下里讨论这个,悲凉,也不合礼数,可也是人之常情。

    冯蕴没有看到裴獗,走出殿门,便见左仲立在外面。

    她问:“大王何在?”

    左仲道:“长信殿看望端太后。”

    -

    长信殿里。

    端太后的木榻前垂着厚重的帐幔。

    她躺在床上。

    裴獗立在帐外。

    “太医令,你先去看陛下。”

    濮阳礼抬头看一眼裴獗的脸色,默默叹气,点头离去。

    裴獗道:“都下去。”

    内殿候着十来个宫人,个个都屏息凝神。

    听到裴獗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和臣子,独处一室,多有不便。

    何况,端太后……没有出声吩咐。

    “你们……下……去……”端太后声音虚弱,含糊,好似吐字不清。

    宫人们应一声,鱼贯而出。

    端太后紧张得攥住被子,好似用尽全力,才吐出几个不太清晰的字眼。

    “信……是真的……”

    殿内寂静无声。

    裴獗没有回答她。

    端太后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

    可身体的力量无法支撑她这么做,又默然地躺下去,低低地喘息,一字一字说得极是艰难,气若游丝。

    “雍怀王……那封信……是真的……”

    “王妃背叛……”

    “哀家……没有错……”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针对裴獗。

    拿出证据,只是想让裴獗看清冯蕴的真面目。

    也让元尚乙不要认贼作母,被她的虚情假意所迷惑……

    她用尽全力,要让裴獗听清自己的话……

    却不知,那封信裴獗早已看过。

    在上辈子。

    他就看过这封信了。

    信的内容他几乎都可以背出来……

    也正因为这封信,才促使他做出了那个无可挽回的决定——将冯蕴送回安渡。

    “殿下。”裴獗语气淡淡的,“臣妻如何,只有臣可以置喙,容不得他人干涉。”

    端太后那一股堵在喉间的气,突然发散。

    寝殿里烧着地龙,可她突然感觉浑身冰冷,一片萧瑟。

    这时才醒悟的事实,令她后悔,又无助。

    原来,雍怀王不是不知道那封信是真的。

    是明知真相,仍要一力维护冯氏女。

    “为何……为何如此……”

    端太后声音虚弱,仿佛吊着一口气似的,说得断断续续。

    仿佛又想到什么,她扯着被子,突然用力抻直脖子,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

    “是你……是你……做的……陛下……”

    伴着一阵急促的呼吸,剩下的话噎在喉头,只有微弱而含糊的声音,从大张着抖动不止的嘴巴里冒出来。

    “大王。”

    门外有人禀报。

    “王妃到。”

    裴獗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