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贺都城乔迁之喜,皇城里大摆筵席,文武百官齐集,灯火辉煌,丝竹尔尔,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开席前,裴獗耐着性子,派人去长门请冯蕴。

    皇帝都下矮了。

    谁知,回来的宫人禀报说:

    “娘子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陛下,不便入宫……”

    不便入宫,但送来了贺礼。

    冷冰冰的一尊铜兽香炉,龇牙咧嘴地摆在御案上。

    就好像在嘲笑皇帝的自作多情。

    这冯十二娘,也太大胆了。

    朝臣们敛住表情,屏紧呼吸,生怕被皇帝迁怒。

    然而,皇帝让人将铜兽香炉收好,没有半句指责。

    “那让她好好歇着。”

    朝臣们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目光里皆是如同亡国一般的凄哀。

    江山与美人,陛下这眼里是只有美人,没有江山啊?

    -

    一场盛大的晚宴,君臣尽欢。

    待散席,夜已经深了。

    裴獗轻车简从,默默出了宫门,前往花溪……

    花溪街市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放眼望去,随处可见热气腾腾的吃食,和走出家门消夜的人们。

    这样的人间烟火,与多年前裴獗策马经过的那条乡村小径,已是截然不同。

    花溪还醒着。

    长门的灯,却早早熄灭了。

    从外面看过去,除了门廊下的一盏风灯,整座宅子都沉浸在暗夜里,如一只匍匐的巨兽。

    钱三牛幽幽叹了一声。

    他都开始同情皇帝了。

    娘子不来接驾,不肯赴宴就罢了,灯都没有为陛下留一盏啊?

    寻常人家的妻子这个样子,只怕都要被骂,何况是帝王妻?

    马车停下。

    钱三牛小心翼翼打了帘子,手都在哆嗦,还自己替冯蕴找了一个借口。

    “娘子兴许不知陛下会来……”

    “她知道的。”裴獗慢条斯理地拢一下披风,黑眸望向那黑沉沉的宅子,“她在等我。”

    钱三牛脑袋上冒出疑问。

    这黑漆漆的宅子,他可没看出半分温情。

    陛下是哪里来的自信,笃定娘子是在等他?

    钱三牛道:“小的去叫门……”

    “不用。”裴獗制止了他,将披风往他手上一放,径直从大门走过去,绕过围墙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钱三牛不解地愣了愣,刚要跟上,被纪佑伸手拦住。

    “别去。”

    钱三牛哦一声,有点纳闷了。

    “陛下这是做什么?有正门不走,难不成……要翻墙?”

    纪佑眉毛扬了扬,同情地看着他。

    “赶紧找个媳妇吧。等你有了媳妇,就都懂了。”

    钱三牛是个老实汉子,闻声更奇怪了。

    “纪侍卫不也没有成婚?不,这跟成不成婚有什么关系?”

    纪佑侧头看他一眼,勾勾手。

    等他靠近,才神神秘秘地问道:

    “你猜,娘子为什么熄灯?”

    “为什么?”钱三牛不解。

    “笨。”纪佑敲在他的脑袋上,扫一眼,又勾肩搭背地道:“陛下如今是什么身份?他若公然从正门而入,得引来多少目光,又得添多少麻烦?”

    钱三牛眼睛一亮。

    纪佑见他明白了过来,轻笑一声。

    “陛下和娘子久不相见,并不想被人打扰。你说,一群人磕头请安有意思,还是悄悄到小媳妇屋子里,两个人关起门来说私房话更有意思?”

    -

    冯蕴的房里也没有点灯。

    但今日是八月十五,天气尚好,一入夜,圆月便皎洁地挂在天空,如同一盏银白的灯笼。冷月的柔光洒在裴獗的身上,照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俊逸非凡。

    门是紧合着的,没有闩。

    他轻轻一推,走进去。

    没有仆女守夜,就连鳌崽都不在。

    房里帷幔轻飞,他撩开帘子,将莹白的月光放进来,温润地映在木榻上……

    “蕴娘,我回来了。”

    冯蕴没有回答,好像睡着了,一个人静静地蜷缩着躺在那里,眉眼如昨,看上去孤零零的,被子一直盖到肩膀,整个人显得有些……

    裴獗下意识觉得不对。

    她原本单薄的身形,好似臃肿了不少,那张清瘦的小脸,也圆润了。

    冯蕴是在裴獗点燃烛火的时候,醒来的。

    她打个哈欠,笑了一下,慢慢拥着被子坐起来。

    “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几时了?”

    她脸上是淡淡的浅笑,眼底跳跃着火光,就好像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没有解释为何不去接驾,不去赴宫中夜宴,双眼清寂地看着他,隐现温柔。

    裴獗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打量她。

    那目光是冯蕴从来没有见过的,也不知该如何去描述……

    就好似穿过漫长的光阴,才从遥远的天边走到她的身边。担忧的,怜惜的,如星辰璀璨。

    冯蕴微微叹了口气,朝他招手。

    “离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看仔细些。”

    裴獗慢慢走近,一身宽衣便服,挺拔冷峻,如雪山青松。

    “身子哪里不适,可有叫姚儒来瞧过?为何信里,只字未提?”

    冯蕴牵唇一笑,望着他的眼睛。

    “看过了。”冯蕴认真点点头。

    “怎么说?”

    冯蕴抬眸,微微叹了口气。

    “恐怕会有些麻烦,往后我们还想痛痛快快地过日子,是再也不能了……”

    裴獗黑眸一沉,眼里好似有寒潮涌动。

    他在榻边坐下来,“是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冯蕴垂下眸子,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獗眉头微微蹙起,拉过她的手,紧紧包住。

    “别怕,你还有我。”

    “可是……”冯蕴犹豫地扫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小声道:“陛下当真不介意,有一个人往后会插在我们中间,跟你争抢女人吗?”

    裴獗目光一凛。

    正要说话,手就被冯蕴拉过去,掀开被子,轻置在隆起的小腹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是我肚子里有了他。这可怎生是好?”

    “你说什么?”裴獗没有动,长久地凝视她。

    他不是没有听清。

    而是,想再听她说一遍。

    冯蕴轻笑,微微侧身,伏在他的耳边,“我说,裴狗啊,我有喜了。你的。”

    “废话!当然是我的。”

    裴獗突地探过手去,用力搂住她,眼中迸发出一抹惊喜到无以复加的光芒,刚搂上,便又迅速地松开手,好像怕把她碰坏似的,只用掌心小心翼翼地揽住她的肩膀。

    “蕴娘……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看着冯蕴隆起的小腹,目光深邃而复杂,哪怕极力克制,也难掩激动。

    “你我抛开羁绊,各取所需。”

    “不谈情爱、不谈婚嫁、不入后宅、不育子嗣。”

    “相处时尽欢,分开时不缠。来时欢喜,离无悲伤。”

    那个他亲口点头的承诺,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多少次,阻止了他的儿女情长,也让他彷徨犹豫,不敢轻易开口求子。

    蕴娘的上辈子,他比谁都清楚……

    光阴流转,能够再次拥有她已是万幸。

    她不想让他打破的壁垒,她不愿意再承认的痛,他都可以依她。

    哪怕要为此承受千夫所指……

    他甚至已经想好。

    要是这辈子都没有缘分拥有一个孩子,往后就把阿左过继过来。

    阿左跟蕴娘亲近,是个机灵孩子,往后也不会委屈了她……

    可现在蕴娘有了身孕……

    他们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激动到胳膊紧绷着,紧绷着,近乎颤抖。

    “蕴娘,你掐我一下。”

    冯蕴微怔,低低笑了起来,伸出两根白皙的手指用力掐在他坚硬的胳膊上,笑问:“痛吗?”

    “不痛。”他的声音喑哑不堪。

    “……”冯蕴吸口气,掌心翻转往下一探,再一用力。

    “嘶!”裴獗痛得神志一清,“好狠的妇人。”

    冯蕴扬了扬眉梢,不无得意地笑,“狠又如何?往后有人帮我了,你可就再欺负不着我了。”

    他何曾欺负过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欺负他呀。

    裴獗的情绪揉乱在心里,五味杂陈,可他偏是个冷清性子,纵是心里有一片汹涌的汪洋,也没有宣泄的出口。

    他轻抚着冯蕴隆起的肚子。

    “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

    裴獗盯着那弧度,蹙起了眉头。

    他对妇人怀孕的事情,全无概念,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变化,微微叹气。

    “我不在身边,他们有没有好好照顾你……瞒得这么紧,连我的探子都不知道。蕴娘,你一个人吃了许多苦吧?”

    他没有责怪她的隐瞒。

    只担心她吃苦。

    冯蕴轻笑,撩眉瞪他。

    “好哇,原来在我长门,安插了探子?”

    裴獗:“你又不是第一天知晓?”

    正是因为知晓,冯蕴才瞒得那么严实。

    因为嘴这种东西,要吃饭,要说话,是最难保守秘密的……

    一个人知道,就会有一群人知道。

    然后让所有人知道。

    裴獗低头,吻在她的额头。

    “对不起,蕴娘,我来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