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蕴莞尔一笑,“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瞒着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裴獗掌心抚在她的脊背,低低道:“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易了,他如此娇贵,容不得一丝差池。”

    迟疑一下,他眉目正色了几分。

    “蕴娘是对了,朝中局势复杂,为了孩子的平安,这场戏,我们还得演下去。”

    冯蕴勾了勾唇,双眼缓缓眯起来。

    “好。”

    皇室出生的孩子,并不比寻常人家容易。

    不说远的,就前朝的宫中,数代帝王,有多少无辜惨死的皇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夭折在深宫,成为皇权倾轧下的牺牲品……

    裴獗说的,也是冯蕴想要的。

    她原以为要费些工夫才能说服裴獗。

    不料,他自己提了出来。

    这一刻,冯蕴内心感受到的温暖,远远大于了重逢的喜悦。

    她和裴獗之间,即使不说其他,就单单“重活一世”的共同经历,就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懂。

    这份默契,与众不同。

    四目相对而视,甚至无须更多的解释。

    迁都安渡,正常情况下冯蕴很难避免一些人际交往。不出意外,从明天开始,哪怕冯蕴不去安渡,也会有不少人到长门拜访。

    别的王公大臣的夫人,也就罢了,她不肯见,也没有人能够勉强,最多得罪人。

    可要是长公主这些人呢?

    一再拒绝,反而让人觉得有猫儿腻。

    裴獗的到来,完美地解决了她的顾虑。

    -

    天不亮,裴獗就离开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迁都后的第一次早期后,裴獗就以冯蕴“不接御驾,不尊君上”为由,去了一道口谕,责令冯蕴“禁足长门,好好反省”。

    这口谕就很巧妙。

    既理所当然地避免了冯蕴与外面的人接触,又恰如其分地宣告了皇帝对爱妻的“无可奈何”,让其他人不敢因为冯蕴被禁足,就敢骑到她头上去……

    毕竟,她连皇帝都不理,也只是禁足而已。

    那一道口谕,与其说是惩罚冯蕴,不如说是惩罚他自己。他们的行为,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夫妻耍脾气。

    为她迁都到安渡,人家都没有给个好脸,不生一下气,岂不是让人笑话?

    皇帝哪里是不爱啊,分明是爱得都不知怎么办了。

    大家都很好奇,皇帝的禁足令会持续多久。

    换言之,都在等着,看这对夫妻到底谁先服软。

    然而,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冯蕴从那天开始,当真没有走出长门一步,而裴獗也在此后的日子,醉心朝事,勤于政务,好像浑然忘了这一道禁足令似的……

    有那么一个两个的唯恐天下不乱,借机拱火,想往皇帝身边塞女人的官员,不仅被训斥一通,还差点丢了官。

    皇帝怒斥:“终日营营,若蝇附膻。此等庸碌之徒,苟且混迹于朝堂,何不回家种田?”

    给皇帝送美人,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被归为“钻营”“庸碌”。

    这让原本要催皇帝再纳新人的朝臣们,全都哑口了。

    开国皇帝的威仪、手段、智慧,以及长久积累的畏惧,都让人不敢轻易造次……

    毕竟裴獗的杀名,天底下无人不知。

    真把他逼急了,“回家种地”大概都是奢望。

    这么过了约莫一个月,令人意外的是,最早请裴獗解除冯蕴禁足令的人,居然是唐少恭。

    裴獗称帝后,唐少恭被任命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官职不低,俸禄和油水也不少,配得上他的功劳,等现在那个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太常寺卿退下,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再擢升一级,位列九卿。

    按裴獗的话说,唐少恭往后就该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了。

    太常寺掌管宗庙祭祀、礼乐仪制等事务,并不是唐少恭的志向所在,他这个岁数,也不会很想颐养……

    但他知道,这是裴獗的警告。

    没有申辩半句,欣然入职,安分守己。

    可今日,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他竟一心要为冯蕴出头。

    “冯十二娘为陛下正妻,禁足花溪日久,坊间多有非议,臣以为,有损皇家颜面,还请陛下开恩,饶她这一次。”

    裴獗看着他,嘴唇抿了又抿。

    “朕的家事,就不劳爱卿费心了。”

    唐少恭道:“陛下的家事,也是国事。要是陛下不便开口,不如由微臣出面,前往花溪交涉?”

    裴獗问:“是太常寺太闲?还是你也想回乡种地?”

    唐少恭连忙低头,拱手道歉,“微臣知错。”

    唐少恭请旨不成,朝中大臣心里更坚定起来。看来皇帝是真的要敲打一番冯十二娘,不许她恃宠而骄。

    老臣们很是欣慰,喜极而泣。

    江山和美人,陛下到底还是选择了江山……

    -

    腊月底,寒风瑟瑟。

    又要过年了。

    许是冯蕴被禁足的关系,今年长门的年味格外的浅淡。韩阿婆操持着,草草办了些年货便罢了,下人们在门窗上贴“福”字,都贴得懒心无力,动不动就叹息一声。

    娘子都禁足几个月了,陛下还没有松口的意思。

    在他们看来,什么“不去接驾”都是借口。

    说到底,还是与外间传闻有关——皇帝啊,就是忌讳长门的部曲,怕娘子拥兵自重,借机敲打,要让娘子主动解散部曲,或是让进行来收编……

    众人担忧极了,哪有心思过年?

    离除夕越近,说法越多。

    冯蕴浑然不理会那些,每天吃得香,睡得香,把几年来的劳累都补足了……

    阿母留下的书籍里,有孕期和育儿的,她都找了出来。

    从饮食、睡眠到运动,无不精细。

    于是几个月下来,她虽说身子变得沉重了,可,整个人精神奕奕,肌肤养得白皙水嫩,吹弹可破,娇得跟没有骨头似的,每次裴獗来夜会,都恨不得腻死在她身上……

    昨夜裴獗也是在长门过的夜。

    赶在天亮前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他走后,冯蕴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不知哪个粗心的家伙没有把门窗关好,风从缝隙里透进来,冷飕飕的。

    冯蕴裹紧被子,正要唤小满关窗,就听到一声只会出现在梦里的呼唤。

    “母后可起身了?儿来请安。”

    冯蕴仿佛被雷电击中,心跳如同鼓点一般在胸膛里猛烈地撞击。

    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突如其来的震惊所淹没,呼吸停滞了。

    她在做梦吗?

    是醒着,还是沉在梦里?

    她用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大腿,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颤抖。

    她一直在激动地颤抖。

    “渠儿……”

    “渠儿!”

    帘帷微动。

    一个清瘦的小男孩绕过屏风,朝她的榻前走了过来,身侧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宫装女子。

    “娘娘,大殿下今日起得早,在外面候半个时辰了,就等着给娘娘请安呢。”

    冯蕴看着她。

    这是渠儿的奶娘,待他很是亲厚。

    可是她早在渠儿三岁那年,就被冯莹借故打死了,等她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尸体都没有见着,听人说,是被一床草席裹着,放在清理夜香的板车上,送出宫去的。

    冯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着渠儿。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奶娘温和地笑着,看了渠儿一眼,“殿下。”

    渠儿应一声,朝冯蕴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

    他发梢上还有水汽,面色柔和温润,整张脸都蒙上了一层轻雾般的水汽,白皙、轻柔,如同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儿听闻母后身子欠安,惦记得很。天一亮,便急不可耐地过来,可是扰了母后清静?”

    “不扰,不扰,你来得……正是时候。母亲也惦记你,无时无刻不惦记你。”

    冯蕴想掀开被子,告诉他要为他添一个弟弟妹妹的事,可身子却好似有千斤之重,怎么都起不来。

    她朝渠儿伸手,“来,乖孩子,到母亲这里来……母亲想和你说说话。”

    渠儿微微一笑,欠身一揖,声音有些落寞。

    “请母后恕儿无礼。阴阳有隔,人鬼殊途……儿不敢靠近母亲,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着……”

    “渠儿……”

    冯蕴的眼泪潺潺而下,如同掉线的珠子,嘴里呜咽不已。

    “母后不要伤心……”渠儿叹息一声。

    明明还是个孩子,竟流露出大人的模样。

    “时辰差不多了,儿也该走了。母亲保重!”

    “渠儿!”冯蕴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他。

    “回来。”

    她不想让渠儿走。

    不想让他离开。

    声嘶力竭,大声喊叫。

    可惜,就像被人捏住了嗓子似的,发出来的声音虚弱得如同蚊鸣……

    “你回来!渠儿!”

    渠儿慢慢地后退,看着她,一直微笑。

    “你我母子情分未绝。儿还会来看母亲的。母亲,保重!”

    他挥手。

    缓缓的,挥动。

    奶娘就在身边,一直笑。

    “渠儿!”

    冯蕴僵硬的身子突然颤了一下,整个人从榻上坐了起来,一头是汗,脸颊早已被泪水打湿。

    眼前空荡荡的。

    烛火轻摇。

    天还没有亮。

    外面的淅淅沥沥雨,如同水滴。

    “娘子——”小满听到动静,匆匆小跑进来,看到的,就是她泪流满面的样子。

    “怎么了,娘子,这是怎么了?”

    冯蕴痛苦地蹙起眉头,突然觉得小腹一阵抽痛。她有过生产的经验,脸色一变,当即捧住腹部,咬牙吩咐。

    “把稳婆叫进来!”

    “通知姚大夫。”

    “封锁长门院。”

    “……让叶闯入宫,找陛下。”

    冯蕴:你们说,这是男是女啊?

    裴獗:男女我都喜欢。

    读者:男女我们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