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荣自从知道荣盛县要撤县改区以后,他就开始进食了。

    还要求家人给他做最有营养的餐食,这把他儿子高兴得原地转圈圈摸着脑袋说一句,“好的,爹!我马上回去弄鸡汤。”

    他不仅在餐食上有了要求,在医院也是全力配合医生治病。

    没多久他就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慕天荣是偏瘫,半边身子不能动了,他有事无事就活动揉捏不能动的右手,吃饭能自己吃就自己吃,坚决不让别人喂。

    康复训练那么的辛苦,又累又痛。

    但慕宁和顾凛只要去医院,总是碰见村长爷爷在锻炼,在走廊上反反复复的走着走着,不累得筋疲力尽他坚决不会休息。

    “村长爷爷,你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好,这么走会受伤的。”

    慕宁再一次到医院看慕天荣,他累得脚打颤了还是不肯坐下来。

    她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扶着他另外一只手。

    慕天荣看到来人是慕宁笑了笑,“满满和安安呢?”

    “今天周四,还在上学呢。”

    慕天荣顺着慕宁的手坐了下来,面容柔和了,眼神也温柔平和了下来,“两个孩子像你,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

    “考什么大学哦?”慕宁说到俩儿子她还气呼呼的,“自从他们上小学以后,那调皮的样子顾凛都恨不得一天打三顿呢,精力旺盛得若是十条狗追他们,最后累趴下绝对是狗。”

    今年两个小家伙正式成为了小学生一枚。

    慕宁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七八岁的孩子猫狗都嫌弃。

    好家伙,这个年纪的孩子好像是感受不到累一样,像个永动机可以跑一天那种。

    这让慕宁想到后世有款手机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拿来形容满满和安安简直不要太合适了。

    往往慕宁都累得睁不开眼睛了,他们却还可以翻江倒海,小时候的可爱烟消云散,慕宁现在只想每天打他们一顿。

    甚至顾凛每天睡觉前都会问慕宁一句,“宁宁你说我小时候也这么烦人吗?”

    看看,恨不得把两个儿子栓裤腰带的顾凛都觉得他们是不是活泼过头了。

    慕宁噼里啪啦把两个孩子在学校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这也不过才开学一个月,教室的玻璃满满又碎了两块,他到底是去上学的还是砸玻璃的?”

    “前两天,满满带着安安踢足球,有个学生不小心一脚踢到了安安腿上,满满一下子生气了把人家孩子揍成了熊猫眼。”

    “就这样我还不能怪满满,毕竟他是为了保护弟弟才打人的。”

    “但是我和顾凛也不可能夸他吧,毕竟那孩子也不是故意踢到安安腿上的啊。”

    说到孩子慕宁的话格外的多,好在慕天荣喜欢听。

    他把慕宁和顾凛当成自家孙子孙女一样疼爱,当然对满满和安安也像自己的重孙子一样,听到他们在学校的‘丰功伟绩’他心里舒坦极了。

    当然慕宁自个儿也说得开心,“两个孩子一个活泼得不像话,一个安静得不像话。若是他们能中和一下那得多好呀。”

    “他们……很好……是好孩子。”慕天荣现在说话不像以前那么流畅,一句话要停顿几秒才能说出来。

    但这对于慕天荣身体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了。

    慕宁听到村长爷爷的声音,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村长爷爷,等你身体好了,暑假的时候我就带他们回山河村,到时候你带着他们去掏龙虾洞好不好?”

    “好,好。”慕天荣慢悠悠的点点头,“都回家去。”

    也不知道为何,一句‘回家’让慕宁心里突然就酸酸的,眼睛也热得厉害。

    她看着村长爷爷的头发,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而已,他头发全都白了,整个人也像老了十岁,过去一直挺拔的腰背这一次也彻底弯了下来。

    时间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慕宁恍惚之间总觉得自己看到的还是那个可以开着拖拉机拿着枪保护她的村长,而不是……

    她把眼泪憋了回去,故作大声的说,“村长爷爷,新厂子马上要弄好了,等到了搬厂那天你去给我剪彩好不好呀?”

    “过去是你一直保护着山河辣椒油厂,以后你还是多看着我们一点儿好不好?”

    慕天荣这一次没有点头了,慕宁心里有些发慌,“村长爷爷?”

    “好,不过你得扶我再走一走。”

    “嗯。”慕宁的声音这才欢快起来。

    2001年11月,慕宁的新工厂终于装修好了,所有机器也重新到位。

    那一天荣盛县不冷不热,天气特别好。

    在众多山河辣椒油厂员工的见证下,一个头发都白了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上了剪彩的台阶上。

    慕宁和顾凛在他两侧,他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他虽然走得很慢,但每一步走得那么踏实。

    礼花‘砰’的一声炸开以后,慕天荣把拐杖放在一边,拿着剪刀,手特别稳的和慕宁、顾凛成功剪彩。

    后来的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他都一一看了下来。

    他说,“宁宁小顾,以后就拜托你们照顾山河村了。”

    慕宁和顾凛含泪答应。

    同年的十二月初,荣盛县收到了撤县改区的通知。

    陈修元在办公室摸着红头文件半天没有说话,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或者早就可以往上走的小方对他说。

    “县长,我觉得撤县改区对荣盛县的发展肯定是有好处的。”

    “虽然以后咱们财政融合到了南宁市统一管理,但相对的市里也要扶持咱们县城的基础建设啊。”

    “我听说市里都修地铁了,咱们还只有大巴车。”

    “市里的马路又宽又干净,咱们去往乡村还是泥巴路。”

    “等撤县改区以后,政府不得出钱把水泥路修到老百姓家门口去啊。”

    陈修元默默的听完小方说的话,他重重的舒了一口浊气,眼睛直勾勾的看向他。

    眼神包含了许多感情,有舍不得、纠结最后是期望,“这些事情我怕是做不了主了……”

    “小方,以后……你一定要不忘初心,知道吗?”

    小方心神一颤,这一刻他们默契的什么也没有多说,“好,县长,我会的。”

    荣盛县成为了荣盛区的那一天晚上,区里放了一晚上的烟花。

    好多人都没有睡,有的人裹着棉袄出门看,有的人站在窗口欣赏。

    只有孩子们什么不懂有些抱怨,“烟花什么时候停呀,都睡不着了。”

    家长们摸着孩子们的脑袋,“那就不睡呗,有这么漂亮的烟花看,睡什么睡。”

    慕天荣那一天同样在区里,他儿子们在区里有楼房。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楼房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回到了山河村继续做他的‘乡下人。’

    转眼又要过年了,快要到年底的时候,慕宁和顾凛总是要回一趟山河村给村里的人发辣椒钱。

    山河村在过去两年里,村里的人除了留一些口粮以外,大部分的田都拿来种了辣椒。

    他们靠着种辣椒的钱、给慕宁打工的钱,早就在区里买了房子、买了车子,有的人甚至还把房子买到了市里。

    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也回到了家里伺候着辣椒,不怕累的还进了辣椒油厂,一年赚两份钱。

    或许是村里年轻人多了,村里的人慢慢浮躁起来。

    有许多老人在孩子们撺掇下,觉得就这么简单的把辣椒卖给慕宁是不是太不划算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就等着今年在大会上提起了。

    慕天荣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是老了人也残了,但这也不代表他什么都不能做了,他要趁着这个大会最后帮慕宁他们一次。

    赵亮在台上叫着名字,有的人在台下浮躁得不行,似乎凳子上有钉子一样让他们坐立难安。

    这时候,慕天荣拄着拐杖上台了。

    “喂喂喂……”喇叭扩大的声音立体环绕的在山河村人耳边响起。

    “喂喂喂,各位山河村村民听到,我是你们村长慕天荣,今天是我作为村长最后一次给你们讲话。”

    慕宁和顾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慕天德让他们不要激动,让村长把话说完再说。

    台上的慕天荣望着大变样的山河村,声音哽咽起来。

    “最近这两年,我知道村里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了,前些日子我还听到村里的孩子开始挑食,偷偷的把肥肉丢了、把米饭倒了,就因为吃了饭吃不下去零食而已。”

    刚开始慕天荣还很平静说到后面他就突然间激动起来,“浪费是可耻的!”

    “你们忘记了过去那些年咱们扒树皮煮着吃的样子了呢?忘记了家里一个鸡蛋全家分的日子了吗?”

    “现在日子好了,家家户户住进了楼房、开上了小汽车,就忘记了你们还是靠着土地吃饭的老农民吗?”

    这句话说完,慕天荣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声音经过喇叭放大以后进入到了每个村民的耳朵里。

    原先蠢蠢欲动想在大会上做点事情的年轻人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

    慕天荣的儿子赶紧送了水,“爹,咱们慢慢说,你现在的身体不要太激动啊。”

    慕天荣把唧唧歪歪的儿子推开,“我心里有数。”

    他皱着眉头把喇叭拿到嘴边继续说,“当然我今天跟大家说这些不是为了翻旧账,让你们忆苦思甜。”

    “兜里有钱了,你们想怎么过日子我当然管不着,但是……”

    他眼神霎那间变得锋利,像老鹰的眼神扫视着村里每一个人,“你们别忘记了,你们现如今的好日子到底是靠谁过起来的。”

    “别总是骗自己说这些是你们该得的。”

    “那为什么过去辣椒在咱们土里长了几十年,也没有让你们吃上大白米饭?”

    “我说什么你们都清楚!”

    “今天我也不是找你们茬,我只是想说人在做,天在看,辣椒油厂到底为什么搬厂你们心里都清楚,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啊。”

    慕天荣终于说出了他内心所想,台下的村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当然也是百转千回。

    有感激的、有怀念、知足的,也有愤愤不平的。

    “宁宁小顾,上来。”

    慕宁和顾凛对视一眼,去了台上。

    喇叭没有关,所有人都能听到村长的声音,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大家心神大作,久久不能平静。

    他说,“宁宁,咱们以前签订的合同作废吧,我把家里所有的土地租用给你,直到你不需要的那一天。”

    “你只需要每年给租用费就行,至于土地,你想拿来做什么都可以。”

    慕宁和顾凛当然不知道村长竟然一心挂念的是这件事。

    慕宁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她握紧了他的手,“村长爷爷,你不用这样的,真的。”

    慕天荣如今再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好生费力,“宁宁,我知道你为山河村做的已经够多了,所以我也想为你最后做点什么。”

    他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慕宁,“宁宁别哭了,就算我把土地租给你,你以后也要村里的人帮忙不是吗?钱只是转了一个形式到他们手里而已。”

    慕宁疯狂摇头,“但那不一样啊,你都知道的。”

    慕天荣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要趁着这个大会说出来做出来。

    至于村里的人怎么做,那他就管不了了。

    那天,慕天荣发完言以后回到家里就开始昏睡,醒来的时间很短,说不了几句话就又睡着了。

    在他昏睡的时候,他所期盼的事情也在山河村每家每户上演。

    “爹,你疯了吗?咱们卖辣椒和把土地租给慕宁那拿的钱能一样吗?”

    蔡老头的衣袖被大儿子紧紧拽着,面对儿子们‘你得了失心疯’的眼神,他还是甩开了他们的手,“老子还是家里的户主,这些田老子做得了主,放开!”

    慕帆家里一样,只不过他是拉着爷爷的手说,“村长爷爷是怕以后他走了,村里的人就借着辣椒跟宁宁他们闹呢,所以才把土地直接租给宁宁。”

    “厂子的事情你还不清楚吗?就宁宁那个性格,她宁可一次性多花钱也不愿意受人威胁啊,咱们退一步,以后她也不会亏待咱们的。”

    类似的一幕在山河村每个家庭中上演。

    大部分老年人都愿意更改合同,他们统一口径,“没有宁宁那个丫头,你们何年何月住的起楼房开得起小轿车?天荣都那个样子了还为村里的人想,我总不能让他带着遗憾走吧。”

    那一段时间,慕宁和顾凛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就连大晚上都有人敲响大门,暖色的灯光照耀在每一张熟悉又慈祥的脸上。

    “宁宁小顾,那合同咱们也改一改吧。”

    慕天荣家中——

    他躺在床上眼神浑浊,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当他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以后,他的眼睛就迅速的清明起来。

    他喉咙发出了老破风箱转动起来的声音,沙哑都不成样子。

    他‘啊啊啊’几声,希冀的看着大儿子。

    他大儿子跪在他的面前,“爹,你放心,村里的人都知道你的心思,他们都去找宁宁改了合同,你就放心休息一会儿吧。”

    慕天荣这才安静的躺在床上,望着床帐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到底会想什么?

    慕天荣以前不清楚,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山河村,整个村子所有人户加起来存款怕是一千块都没有。

    村里的孩子没有钱上学,家里更穷的裤子都没得穿。

    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是那个夏天,是那个夏天啊。

    慕天荣脑子里突然闪过了慕宁的笑声,“村长爷爷,小龙虾一块钱一斤怎么样啊?”

    还有顾凛这小子特别严肃的一张脸,“村长爷爷,宁宁说要很多竹签,你要村里的人削削呗。”

    还有慕天德那个老小子带着孙女回来,漫不经心放一个大炸弹,“宁宁要在山河村建厂啦。”

    从那以后,山河村就变了。

    村里的路越来越好,村里的房子越来越高,甚至十里八村只有他们村读书的孩子最多,交钱最积极。

    “山河村啊……”

    慕天荣最后喊了一句‘山河村’后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他的大儿子望着床边他爹刚喝完的一碗白粥,颤抖着手去摸了摸他的脸,最后俯在他的胸口嚎啕大哭。

    “爹啊,你一路走好!”

    慕天荣的老伴黄舒芬听到儿子的哭声冲进了卧室,“天荣啊,你这么一走,我要怎么活啊。”

    他的儿女孙子孙女在卧室门口跪了一地,“爹/爷爷,请你一路走好!”

    山河村寂静的夜晚,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睡梦中的人都被惊醒了。

    慕天德和陈喜珠从床上坐了起来,两行眼泪顺着眼睛就流了下来。

    “天荣哥……天荣哥还是走了。”

    慕宁同样在卧室哭,“顾凛,村长爷爷走了。”

    顾凛紧紧的抱着她,“别哭,别哭,村长爷爷肯定是希望我们笑着送他离开。”

    喜事不请不去,白事不请自来。

    这一夜,山河村灯火通明。

    慕天德刚穿好衣服把大门打开,门口就跪着几个人。

    “天德叔,我爸走了,请您老去家里帮帮忙吧。”

    刚止住的眼泪,又滚了下来。

    “唉,快起来吧。”

    ——

    农村人都讲究土葬,慕天荣上山那一天,山河村的所有年轻人都自主的为他披麻戴孝。

    慕宁、顾凛还有满满安安走在了慕天荣子孙的后面,在山河村其他人前面。

    唢呐的声音在山间绕梁不绝,哭声和唢呐声连成一片。

    这个把半辈子都奉献给山河村的老人今天彻底要尘归尘土归土了。

    慕宁望着远方眼中含泪,“村长爷爷,一路走好。”

    希望下辈子的你可以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