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成方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迅速的走进了一家茶馆。

    说是茶馆,其实寒酸得要命,里面一共就摆了两张桌子。而且破旧不堪,看着一推就会倒的样子。

    老板是个有五十多岁的老头了,无精打采的蜷缩在一角,猫着袖子,头一点一点的在那打着瞌睡。

    这家茶馆连个招牌也都没有。

    老头姓孙,大名没人知道,都叫他孙大碗。

    好多年前他就来上海了,没老婆没孩子,就是孤老头子一个。

    这茶馆特别有意思,和上海人喝茶时候的讲究完全不一样,进来的客人,就是一大碗用碎茶叶,北方人叫“高末”泡的茶。

    喝这种茶你得拼命的吹,然后赶紧喝上一口,要不然,一准一嘴的茶叶末子。

    吃的也有,发黑的玉米饼,碎馒头渣子揉成的面团,热乎的?热乎的就是给你端上来一碗乌七八糟,里面什么都有的大杂烩。

    大杂烩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菜都有,你要是运气好,没准能夹出来一条肉丝。

    老有人看到,孙大碗每天下午和晚上,一准到附近的饭馆里逛一圈,把那些客人吃剩下来的饭菜,包在一起带走。

    饭馆里的老板伙计看他可怜,也都不来管他。

    他这茶馆里吃的,十有八九就是那些剩菜剩饭。

    既然能来这种地方的客人,也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那都是些兜里实在没两个钱了,又想填饱肚子的主。

    没拉到活的车夫,没做到生意的苦力……

    喝个大碗茶,吃点东西垫吧垫吧,末了,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烩汤,回去美美的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这生活还得继续是不是?

    吃完了,多少钱?

    您看着给。

    给多了,不退。给少了,不追着你要。

    你要是今天兜里实在没钱,吃完喝完,抹抹嘴,走您的。

    下次有钱了,您再来补上就行。

    有没有赖账的?

    有!

    可很少。

    为什么?

    您总不见得今天赖账了,下次不来了?谁没个落魄的时候?来这里的人,穷的时候多,有钱的时候少。

    您要是赖着不给,大家都是穷人,您好意思吗?

    还真有不要脸的人,欺负孙大碗年纪大,老眼昏花,屋子里的光线又暗,赖了你的账,下次来你未必认得。

    可孙大碗就偏偏有这本事。

    上次欠债不给的,哪怕过个一年半载的再来,要喝茶,要吃的,孙大碗总会不紧不慢的用洋泾浜的上海话说:

    “老板,侬上次,就X月X号的钱还在账上挂着呢。”

    时间一点不带差的。

    孙大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穷人一个,但也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苗成方一进来,刚才还在打瞌睡的孙大碗睁开了眼,看了一眼苗成方,站起了身。

    “一碗茶,一个饼,一碗汤。”

    苗成方坐下来说道。

    片刻功夫,孙大碗就端来了客人要的东西,然后搬了张凳子,在苗成方的边上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正好能够盯好大门口。

    “苗爷,这些不是您吃的。”一张口,孙大碗说的竟然是这样的话。

    “你们吃得,为什么我叫吃不得?”

    “这不干净,您是什么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我现在还能有什么身份?”苗成方笑了笑,撕下一块黑乎乎的饼,塞到嘴里,然后又喝了一口杂烩汤,接着,拿筷子在里面一搅和:“哎,肉丝,肉丝哎,小宝,我的运气还真的不错。这周围的饭店都关门了,你还能弄到肉丝?”

    他,居然叫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小宝”。

    孙大碗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苗爷,您瘦了。”

    “你说啊,咱们中国什么都好,就是人和人之间太虚伪了,一见面,总喜欢说对方瘦了。我哪里瘦了,我这都还胖了。”

    苗成方淡淡地说道:“小宝,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将就着活下去呗。”孙大碗叹了口气:“就是心里总想着苗爷,明明都在上海,可偏偏就是不敢去看您。苗爷,这里是日控区,上午的时候,还有几个小日本进来搜查过,也就是嫌我这里脏,搜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扇了我两耳光,踢了我几脚就走了。”

    光线太暗,苗成方仔细看了下,才发现孙大碗的半边脸真的是红肿的。

    “小宝,你受苦了。”

    “苗爷,我不苦,还小宝呢,我都四十三了。”孙大碗笑了笑:“苗爷,今天,您是来让我上路的?”

    谁能够想到,这个看起来一脸苍老,足有五十来岁的“老头”,才只有四十三岁。

    苗成方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

    孙大碗还在那里笑:“苗爷,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呢。七年前,我就该死了,您保下了我。五年前,我也该死了,还是您救了我。这五年多的时间,我一直都在等着还您的命。到现在我还记得您那天对我说过的话。”

    ……

    “小宝,潜伏起来。”

    五年前,苗成方冷冷的对孙大碗说道:“你记得,你欠我两条命,等我再一次找到你的时候,就是你还我命的时候了。”

    “苗爷,我记得。我随时随地等着您来要我的这条命!”

    孙大碗毕恭毕敬地说道。

    那天,是1932年2月6日。

    ……

    孙大碗到现在为止都记得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依旧在那微笑:“七年前,我执行任务的时候,误杀了自己人,按照家法,本该处决,是您用一个替身换下了我。五年前,日本人在上海打仗,我一怒之下,拔掉了日本人的一个联络点,里面的七个日本特务,一个没剩被我杀得干干净净。

    可我也受了伤,是你冒死赶到,把我背了出来,还帮我看好了伤。可惜啊,我的右手,却再也不能做力气活了。要不然,我还能去杀日本人。苗爷,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不管您要我怎么死,没说的,我按照您说的方法去死。”

    苗成方拿着茶碗,看着想要喝口,可又放了下来:“小宝,我要打到日本人内部去,日本人虽然对我信任,但毕竟那么多年了,所以我需要一个见面礼。”

    “古代,荆轲刺秦,要樊於期将军的头颅,樊於期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砍掉了自己的脑袋,当做觐见之礼。”孙大碗还是笑的那样的坦然:

    “日本人找了我五年了,他们找不到我,没有什么比我的脑袋更加适合当见面礼的了。我就是当今的樊於期,一死又何惧之有。”

    说着,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我这只手,那次受伤之后,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惜已经开不了枪了。我是废人一个,用废人的首级,来为苗爷完成任务,痛快,痛快!”

    他重新站了起来,从一个墙角的垃圾堆里,翻出了两瓶酒,一瓶给了苗成方,一瓶自己打开瓶盖,对着瓶口就喝了几大口,放下酒瓶:

    “说完,苗爷,你要我怎么做?”

    “我会把你出卖给日本人!”苗成方面色严肃的说出了自己的计划,然后说道:“只是,你不能落到日本人的手里!”

    “我知道,我孙小宝,死都不当日本人的俘虏!”

    孙大碗笑的非常开心,可随即笑容消失:“苗爷,我老婆和孩子还好吗?”

    谁都知道,孙大碗是个孤老头子,没媳妇没子女,可又有谁知道,他不但有一个漂亮贤惠的媳妇,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

    苗成方沉默了一下:“我派人通知了你的‘死讯’,你媳妇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嫁,孝顺公婆,抚养孩子。”

    “好,好!”孙大碗终于又笑了:“我有老婆有孩子,死了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苗爷,我就求你一件事,有机会,让我儿子给我建个坟!”

    “小宝兄弟,我敬你!”

    苗成方举起酒瓶,一口气就喝了一小半。

    他重重的放下酒瓶:“一路走好,兄弟!”

    “苗爷。”

    孙大碗忽然跪倒在了地上,对着苗成方“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苗爷,这三个头我早该给你嗑了。小宝要死了,从此后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苗成方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后巍颤颤的走了出去。

    孙大碗一个人在那喝着,一瓶酒喝完,他又来到那堆垃圾前,拨开垃圾,拿出墙壁上的一块石头,从暗洞里掏出了一个布包。

    重新回来做好,他打开了布包。

    那里面放着的,是一把驳壳枪和两个弹匣。

    他拆开枪,仔细的擦拭着,然后重新把枪组装好。

    他仔细的检查着每一颗子弹。

    他的右手残废了,可是他的左手还能动。

    当年那个一怒杀七寇的杀手孙小宝,还活着!

    ……

    “回来了?”

    田七发现苗成方的脸色有些异常。

    “回来了。”苗成方身上带着酒气:“田七,跟了我这段时间,我本来还想继续训练你的,但现在看起来训练要提前结束了。”

    “为什么?”

    “为什么?”苗成方冷冰冰地说道:“在我身边,只有我让你干什么,你没有资格问为什么。我让你去死,你也必须毫不犹豫的去死!”

    田七有些不服气,可是,面对这个老东西他还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