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几天,顺风顺水,毫无波澜。

    船上的生活枯燥无味,几十个汉子一路都好吃好喝的,除了摇橹没有其他事来打发。

    后来不知从谁开始的,三三两两开始掰腕子,玩角觝戏,发泄着精力。

    今天,也是如此。

    此时甲板上,众人围成一圈。

    圈里三人,两人皆赤身,兜犊鼻裤,在角力,一人呐喊助威。

    喊着的那个是张旦,许是吹多了白事,他喊起这个来分外有精神,大伙一致推荐他。

    而角力的那两个,一个就是漆如黑炭,一个白如脂玉,显示出一种别致的美感。

    黑的就是刺头黑夫,白的那个是从须昌上船的游侠,叫丁盛,自称是山阳东缗县人。

    这人很怪,那天张冲他们要开船了,突然一个高冠博袖的人喊着要上船。

    他打算乘船到定陶,然后在定陶换船,顺着荷水运河,顺流就到东缗。

    说明来意后,就给孙亭长看了他的符节。

    孙亭长一看符节,写着:

    “山阳东缗春秋里上造丁盛”

    又见他是个读书人打扮,就觉得可能是经学世家东缗丁氏的族人,连船钱都没要。

    本来就刚卖了批漕粮,船上还有空间,所以加个人也无妨。

    但没想到这丁盛看着读书人,其则是个四海的游侠。

    上了船后,就和榜夫们熟络起来,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船上的活动,他是一个没拉。掰腕子的掰腕子,角觝的角觝,总之哪都有他。

    今个也是,又是他和黑夫做主角,在场上卖力。

    但实话说,虽说这两都不擅长角觝,但那黑夫好歹做过县卒,在军中多少习练过。

    而丁盛显然不擅长此道,要不是下盘稳,不知道要被黑夫摔多少次。

    这不,久守必失,丁盛不注意就被黑夫抱住,一个侧摔就滚到一边。

    丁盛也不恼,对着黑夫竖起个大拇指,就是一句:

    “彩!”

    大伙算是看明白了,此君是真乐子人。

    今个黑夫也不知道怎的,赢了丁盛后,锤着胸膛,戟指一比,指着看热闹的张冲,就嘲讽到:

    “咱们这把头,愿意和俺黑夫比划比划吗?俺也不欺负娃娃,俺就用一直手和你比。”

    说着,黑夫就把左手别在了身后,满脸戏谑的看着这个他最讨厌的人。

    “嗯???看个热闹成了热闹自己”张冲腹诽。

    “罢了,正好让这黑炭头知道,谁是爹爹,谁又是娃娃。”

    张冲衣服也不脱,只说一句:

    “那我开始了。”

    然后,微沉,加速,再一个转身,绕到黑夫身后,直接一个抱摔,结束。

    这一招实在漂亮,全场撕破喉咙,陷入疯狂。

    “彩~彩~彩~……”

    先是丁盛,再是张旦,然后是全场,彩!

    缓了半天,黑夫才爬起来。

    他一个劲的说:

    “不算不算,这是偷袭。”

    听到这种话,全场更快活起来。

    “行,那咱再比一次。”

    见黑夫还嘴硬,张冲也不推辞,正好再摔他一次。

    “呃,我的意思是这次不算,要比我们下次比,之前爷爷我累了,要休息,对,得休息。下次,我休息好了,再找你。”

    说完,黑夫也不敢看张冲,拨开人群就进仓了。

    “哈哈哈”

    看到黑夫说这话,全场先一愣,继而爆笑。

    就这样,漕船载着这欢笑,驶入了一条大泽,它就是著名的巨野泽。

    人群已经散去,留在甲板上的只有孙亭长、张冲、度满、张旦还有游侠丁盛。

    没人说话,大家都看着眼前这巨泽。

    这是怎样一景呢?

    船行此处,豁然开朗,天际一色,心情为之一空。

    再有绿洲点缀,鸥鹭齐飞,人就仿佛被置入一个巨大的银盘前,感受到渺小,卑微。

    孙亭长已经看了无数次巨野泽了,但还是忍不住被这大自然的伟力所沉醉。

    他捻着胡须,感受着巨野泽的微风。

    但一个讨厌的声音,破坏了此时的氛围。

    又是那个吹鼓手张旦。

    他捅了捅身边的度满,问:

    “大满,你读书多,我以前零星记得你和我说过,在秦末,这里是水匪窝,是咋滴。”

    度满横了他一眼,也讨厌他坏了气氛,但还是给大伙解释。

    “这巨野泽确实有一说法,我曾在太史公的《史记》里,看到当年梁王彭越就是此地的渔夫,后来天下大乱,就为盗于泽中。

    后来楚汉争霸,他又以此地为根据,扰动楚国补给,为此获封梁王。

    再加上此地为水系枢纽。

    北可通河济,南可连泗淮。可以说控邳、徐之津要,扼宋、卫之噤喉。

    当年楚汉相争于荥阳,梁王彭靠此地优越地势,才能四处出击断绝楚王粮道。

    可见一旦东方有事,此地必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错,大满不愧是精舍出来的,一语中的。我就补充点人事。”

    被度满激发起胜负欲,孙亭长也不由卖弄一二。

    “这条大泽,确实水匪多,但这已经是过去了。

    只因此地出了个豪杰。在此处不远,也是济水边,有一城叫乘氏,里出了个豪杰,叫李乾。

    此人有雄气,招揽了数千宾客。可以说横行济阴。

    有一年,郡里来了个太守,想有所作为。他一直看不惯大泽里的盗匪,啸聚水泊,劫掠过往舟船,已经严重影响济阴郡的水道线。

    所以,他就问策于郡里大族。

    当时,那李乾就献上一策。

    他让人潜伏进水匪的蓼洼,觑得水匪们缺衣少食。所以,就专门装了一船布帛并几名织匠走巨野泽。

    果然,这船就被水匪劫了。

    不光那船布帛,就连带着织匠也统统被水匪带回了老巢。

    但这正中李乾计了,他早让那几个织工在给水匪缝衣的时候,缝三根红线。

    这些水匪是闲时打鱼,有活就变身水匪,所以,他们都是在岸上有家的。

    当这些水匪穿着被标记好的衣服,去市里卖鱼。

    早就被埋伏的县卒和李家部曲逮个正着,这些水匪都惊呼李乾有神相助。

    自此,这大野泽就没水匪了。

    这一片也被李家接管,往来济水的货物也都由乘氏李家来销货。

    也是从那以后,这李家就越发兴旺了。”

    听到这一典故,大伙都啧啧称奇。

    只有张冲说了句:

    “可怜了那几个织工了,为了这李家的富贵,倒丢了性命。”

    丁盛一直注意张冲,只喜爱他好武艺。

    现在却听得张冲说的意外,他不由问到:

    “这话是何意?”

    “你我都能知道这计策的始末,那些个水贼会不知道?

    要知道,靠识红绳来抓水匪,又能抓得几个。那些水匪知道这计后,那留在巢内的织工焉有命在?

    而且,这策在我听来,让水匪顾忌的岂是那红绳?

    压根是李家那潜伏的细作呀。

    后面,水匪也没被大规模剿灭,那他们去哪了呢?

    想来,还是落在这个细作上,既然能知道水寇内情,那和领头的几个传个话想来也不难吧。

    所以我看,那李家与其说剿匪,不如说自己养匪吧。

    所以,大家从来看的都是英雄豪杰,又几个能看到故事里无辜的小民呢?”

    这番话说得众人冒汗。

    尤其是那游侠丁盛。他就是兖州人,他家乡东缗县离乘氏也不过百里。

    这乘氏李氏是真正的豪侠家族。

    那李乾的几个亲戚儿子,无不是万夫不当的勇士,尤其他那个叫李进的,一手马槊可以说整个兖州都无人能敌。

    可以说,凭着这掌中槊,那李进要是生在光武中兴那会,列侯不过等闲。

    有道是知道的越多,才越害怕,如今听这农夫小子拆这李家的阴私。

    人道我是丁大胆,我道这小子才是个胆大的。

    本还想和这小子好好结交一二,看来,到乘氏就得走。

    丁盛惧怕,但张旦听了张冲的话,反而昂扬,他对张冲说:

    “石崽子,俺算是服气了。自打春祭以来,俺是觉得恁说话越来越中听了。

    对的,俺往日听得那些豪杰故事,每每都心羡,恨不能从之。

    但其实,心里也常常觉得不对劲。

    比如那泰山的臧霸,俺当年就觉得这是个豪杰好汉。

    为了救父,不过十八岁,就敢带十几个宾客去劫杀太守,真是又孝又勇。

    后又听人讲,当时押送他父亲的役隶百余人,被他们杀的人头滚滚。

    我更是拍手叫好。

    但这几年,我听这故事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那些个役隶于他臧霸有何仇?他们也不过是被征发来的,有妻有小,偏要遭此横祸。

    今个听你一番话,我终于琢磨出来了。

    原来过去我听那豪杰奋勇,想的是自己就是那豪杰。

    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才是他们刀下的小民。

    今天,我才算认清了我自己。”

    说完,跳起来锤了张冲的肩膀,意思是,俺很感谢你。

    别看张旦一直不吝,但这话的道理却很深。

    就连旁边的度满也陷入了深思。

    是啊,原来他们从来都是小民,从来都是代价。

    “完了,完了。这又是一个胆大的,这船是真坐不得了。”

    在旁的丁盛只有心中苦笑。

    “哎,你们看,那几艘船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

    孙亭长面朝船后,手指着远处几艘走舸疑惑道。

    众人就顺着往回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