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三月初六,未时。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在汶水东岸的济北国中军大砦前展开。

    此时,陈珪站在望楼上不断调度部曲送到前面的方阵,那里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一开始在营砦前布置的军序是,前面四个曲,一共八百卒。然后二梯队的三个曲,六百卒,以及最后的预备梯队三个曲,六百精卒。

    但谁也没料到对面只发动一次冲锋,最前面的四个曲就已经崩了三个,还有一个也在对面兵线的挤压下,步步后退。

    他刚将最后的预备梯队顶上去,就发现自己浑身没力。一边感慨自己到底是老了,只站在望楼上吹了点风,就已经不顶用了。一边就让扈士给他拿个大氅披一下。

    几个幕僚都劝他先下楼,但都被陈珪拒绝了。开玩笑,仗打成这样,他怎么敢懈怠。但望着前面杀声震天,他还是忍不住望向东南方的右军团张荣部,焦躁他们怎么还没赶来。

    此时张荣和弟兄们正在淤泥中艰难的行军着。张荣原先还骑马,但之前他领着自己的骑马扈从在淤泥地上行走,溅得附近的步卒一身泥,惹得他们呵骂不断。于是张荣就让人全部下马,和众弟兄们一起步行了。

    他已经看出来了弟兄们心气不对,他不信就是走了这么点路,这些他带出来的老弟兄们会这样意志消沉。

    他回身问自己的扈军:

    “你有没有发现弟兄们意气消沉?这是咋了。”

    被问到的这个扈军心里一虚,但面上还若无其事,笑道:

    “校尉,哪还有啥原因,弟兄们估计走累了。这泥泞地谁走都没个好兴头的。”

    张荣闻言点头,但马上就摇头,道:

    “不对啊。咱这帮人都是水寇子弟,又不是娇生惯养,别说是这点淤泥路,就是刀子路,也是等闲啊。怎么就叫苦叫累了。”

    那扈军还要掩盖,那边就有个心直口快的扈兵再看不下去了,他直接道:

    “张魁,你说的那是以前了。现在弟兄们怎么和以前比。以前咱们虽然苦,朝不保夕,但谁有一块肉,其他弟兄们也就有肉。谁有一瓮酒,那一定都是弟兄们共饮。而现在,魁你住进了城,很多情况不清楚。这么讲吧,弟兄们不舒服不是一朝一夕的了。就比如这粮饷咱们营一直就是最差的,还最受那些狗官们歧视,现在还把我们当成贼。而现在剿贼了,就让我们当前锋,让我们贼杀贼。弟兄们心气如何能顺?”

    其实这扈兵还是给张荣面子了,有些话说得特别隐晦。

    他其实要说的是什么?是你张荣现在荣华富贵了,但随着你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们现在食不果腹,还被人歧视,而这些你张荣什么都不知道。入了城后,你见过几次老弟兄,整日不是舔济北王就是跟那济北相后面摆尾巴。这一切都在寒老弟兄们的心。更让老弟兄们接受不了的是,等又要用到大伙的时候,你就入营了,还告诉弟兄们当先锋。怎么,非得老弟兄们死绝了,才能给你这绶印换成青的?

    他们这些扈兵在过去都一直很拥戴张荣,因为他能战、有勇有谋。以前在泊中往往都能带着弟兄们做最正确的选择。就连上岸招安,大伙都认为张荣能继续带着他们过好。

    但张荣入了城后,却变了个人一样,住上了绶带们住的府邸,养起了妖男美妾,甚至还和那些腌臜人一样敷上了粉,而且排场还越来越大,老弟兄们上门都要请示了。

    他们当然知道你张荣这么做是想融入济北国的绶带圈子,但说个诛心的话,咱们就是贼,一日是贼,终生是贼,不会因为咱们穿鞋子,衣服就成了他们一员的。

    他们不是一次听那些绶带背后嘲讽张荣是沐猴而冠了,咱们在他们的眼里就是“异类”。

    张荣,你怎么就这么看不明白呢?咱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刚那个扈军的话,虽然隐晦,但张荣知道他的意思了,所以他沉默了。最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让老弟兄们再相信他一次,他和大伙保证:

    “打完这一仗,咱们什么都有了。”

    军队继续前进,张荣已经能听到前方中军大寨传来的激烈厮杀声,他刚要下令全军整备奔袭。

    从后阵奔来一个浑身鲜血的士卒,他一来直接跪在地上,哭喊:

    “魁,后部的弟兄们突然遭到贼军伏击,死伤惨重,赶紧回援吧。”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纷纷请命,而张荣直接就问了:

    “后部现在运动到何处?”

    “还在原东南面立阵处。”

    张荣恼了:

    “怎么回事,撤兵这么久了。后部为何一步未动?”

    跪在地上满身血的士卒面色涨红,嗫嚅道:

    “部将他说,说……。“

    张荣怒骂:

    “说什么?”

    “说不想拿弟兄们的性命去给那些贵人换绶带,说弟兄们的命也是命。”

    张荣气的将马鞭砸在了地上,骂道:

    “狗日的,他金胖子什么时候这么爱兵如子了。辣娘,说护着弟兄们性命,现在呢?不正是他逡巡不前,才害了大伙吗?”

    跪在地上的士卒,此刻已经满脸泪水,混着泥土,不断磕头:

    “渠,赶紧发兵吧。晚了,弟兄们真的都死光了。”

    刚还在发怒的张荣听到他的话,半天无语,只是看着前方如山海的厮杀声出神。

    其他众将也看出了张荣的不对,还是刚才那个想遮掩的扈将主动搭话:

    “魁,这兵咱们还是赶紧发。金胖子那人不到真危险,不会叫援兵的。”

    跪在地上,满脸泪水的士卒听到这话,不停点头,巴望得看着张荣,但却从张荣那听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只见他们的魁,悠悠说了句:

    “你让弟兄们再守一段时间,等我这边打完就去救他。”

    那士卒完全不相信这话竟然是张荣说的,他还要再磕头,那边张荣已经点着兵,向各部摇旗,加速回援中军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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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只留下这士卒跪在淤泥中,望着张荣的背影,他呢喃道:

    “张荣,你好狠的心啊。”

    说完,他再不看张荣一眼,回奔后方。他死也要和弟兄们死在一起。

    张荣带着右校尉部一出现战场,立在望楼上的陈珪就看到了。他立马就向下传令,通告全军:

    “援军来了。”

    之后战场上还成建制的中军各曲纷纷高呼:

    “援军来了。”

    一时已接近崩溃的军阵、士气都在肉眼可见的恢复。

    实际上,中军的一千五百兵能抵住典韦和郭亮一千军的勐攻到现在,实在不容易。别看他们人数还是多的那一方,但无论是军队士气还是战术军备都不如典、郭二部。要不是陈珪还算知兵,也不怕死。之前几次贼兵已经突进到离他望楼不足二十步的地方,他都没有退后一步。如此,济北国中军才勉强维持到现在。

    而现在好了,济北国的援兵终于到了,现在该轮到他们反攻了。所以此刻济北国中军各曲人人奋勇,不仅稳住了后撤的兵线,还在震天呼号中将兵线硬推了十步。

    但立在望楼上,比下面士卒有更高视野的济北国相陈珪却发现了援兵的不对劲。

    这张荣的兵看起来不多啊。难道没全赶过来?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一声惊雷就在战场的上空炸响。

    紧接着一粒豆大的雨水砸在陈珪的鼻翼上,他摸了一下,咸湿。然后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天地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张荣这会已经带着军队移动到了战场的右边,他正准备攻击已经搅进中军的贼兵时,一场暴雨忽然而至。

    三月的雨水,透着冰凉直接灌在他衣甲内,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体上,遍体生凉。而更让他心凉是,这场大雨的出现,本该顺利的回援,出现了变故。

    暴雨下,弓弦被打湿后已经拉不得了。就是勉强射出去,雨水打湿着的箭失也是软弱无力。但泰山军根本没打算收兵,他们竟然在济北国援兵抵达,而且还有一场大雨的情况下,还在对中军部发动着凌厉的攻势。

    就张荣所望,不时有中军的士卒在雨水中跌倒,然后被虎狼的泰山贼给搠死。满地的鲜血与哀嚎,张荣犹豫了。

    而这会随着典韦披坚执锐,泰山军的兵线已经离济北国的中军大砦不足二十步了。直到这时候,泰山军另一外部将郭亮,终于将自己最后的一只弩队派到了前线。

    在离望楼不足二十步的地方,这队五十人的弩手举起手弩就对其飞射。一时间,无数弩箭撕破雨幕,如疾风般灌在了望楼上。

    望楼上,济北国五龙之一的戴祈素来矫健,一觑见下面出现一队弩兵,立马就绰起一面大楯拦在了自己和济北相陈珪身前。然后其他人还没反应,下面箭如飞蝗直接覆盖了望楼。

    最后除了他和济北国相无碍,其他人,如颜敫、氾昭、徐晏、夏隐、刘彬这些名重一时的名士,还没能说句话,尽被钉死在了望楼上。

    躲在楯后的陈珪这才回过神,看着颜敫那死不瞑目的样子,他颤颤巍巍的说了句:

    “撤~,都撤回营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