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

    欧阳修大步走出,拱手道:“官家,臣等候守殿外,拦下诸位相公,只想问一问,突然封赐张美人及家人合乎我大宋律令中的哪条章法?”

    “欧阳修,你是在质问官家吗?”夏竦瞪眼说道。

    “臣等作为台谏官,纠正刑赏逾制乃是本责,夏枢相休要乱扣罪名!”欧阳修面对夏竦,丝毫不惧。

    这时,陈执中忍不住开口了。

    “永叔,你们四人的想法,官家和我们都很清楚。但此举合乎情,合乎理,合乎百姓之意,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这时,左司谏何郯不由得站了出来。

    “陈副相,你真是顾左右而言它!是情理在先,百姓之意在先,还是我大宋律令在先?况且这是整个汴京百姓的心意吗?你可能证明?”

    殿内最通晓大宋刑赏律令的便是何郯。

    他一句话便让陈执中噎住了。

    这时,首相杜衍站出来解释道:“民间百姓之言,不能全信,但也不可不信。为张美人晋升了位分,万一明年她便为官家诞下龙种,一切都值得了。作为台谏官,应先考虑圣意,莫为了一己清誉,逼得官家难以下台,此非贤臣所为!”

    听到此话,苏良感觉到杜衍老了,感觉到了代沟。

    这群老一辈的臣子尤为相信天命,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民间传言。

    这种根深蒂固的迂腐价值观,根本不是讲道理就能将他们说服的。

    苏良等人真正要争的,乃是规矩。

    如果人人都能以民间舆论裹挟朝堂政见,那日后的朝堂恐怕会乱象丛生。

    唐介胸膛一挺。

    “杜相,你真是如此想的吗?你们若如此想,为何不提议官家晋升其他妃子,而非要奖励张美人,官家独宠一人,中书却无一人敢言,这可算失职?”

    “伱们赞同此事,不过就是图得官家心里高兴,然后撞撞大运,看自己活得够不够长,能不能也做一做从龙之臣,顺便为儿孙的仕途铺路。这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

    唐介,最擅长的便是说实话。

    这番话,一下子戳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顿时,大殿内变得安静下来。

    这时,苏良走了出来。

    “官家,臣等并非要干预后宫之事,而是此事甚是蹊跷,民间传闻来得又急又快,臣怀疑是有人暗中操纵民意,官家若真封赐,易中了别人的圈套。”

    苏良讲出了他最怀疑的地方。

    夏竦冷冷一笑,道:“苏良,你莫事事都阴谋论,汴京城上百万百姓,谁能操控民意,百姓这样说,自然有一定道理,你们四人才是不识大体,不晓大义!”

    与此同时,陈执中气呼呼地站了出来,看向苏良。

    “官家若因你们的阻拦,未曾诞下龙子,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当下我朝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官家生子重要,即使此事有一丝丝可能,我们做臣子的都要选择去相信,而非拿着所谓的大宋律法,去证明自己的无私,官家的利益才高于一切!”

    陈执中此话,可谓将“媚上”二字演绎到了极点。

    “陈副相,若你这样说,我倒觉得不如让官家再娶几名妃子反而概率会更高一些!”欧阳修当即反驳道。

    “够了!”

    赵祯朝着御案上重拍一下,眼睛里满是怒火。

    即使换作一個普通的男人,被议论生不出儿子,心情都会郁闷。

    更何况还是当今的官家。

    赵祯缓了缓,说道:“朕早有心意封赐张美人,至于张尧佐,其作为张美人的伯父,靠着外戚身份走些捷径,朕认为无可厚非,况且他并非没有能力,朝堂还有大量的恩荫之官呢,算不得违背律令!”

    说罢,赵祯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站着的只有陈执中是恩荫之官。

    此刻,陈执中的心在流血。

    他刚才如此卖力地替官家说话,没想到官家却误刺了他一刀。

    赵祯继续道:“苏良所言,确实存在一定的可能性,朕会让皇城司再了解一番,确定无误后,再进行封赐,此事就这样吧,无须再议了!”

    整个朝堂的反对者不过只有四人,赵祯自然不会妥协。

    就在这时。

    门口内侍来报,王拱辰请求觐见。

    “让他进来吧!”赵祯道。

    随即,王拱辰大步走到殿内,其手中还拿着一把挂着各色布条的纸伞。

    王拱辰面带笑容,道:“官家,臣经过宣德门时,见到一些百姓为官家制作了一把祈福伞,此乃大吉之兆,臣便带进来了!”

    “此伞上足足有一百二十根布条,皆是百姓从自家男婴衣服上裁减下来的,百姓们都希望官家能得到一名男婴……”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他接过祈福伞,笑着说道:“朕就知道,百姓心善,岂能欺朕!”

    夏竦等人不由得大喜,此事算是成了。

    赵祯坐回御座,道:“杜相,中书去拟诏吧,张美人晋升为贵妃,其兄张化基晋升为密州观察使,张尧佐加端明殿学士衔。”

    一把祈福伞,就将赵祯哄得忘了要派皇城司去检查民间舆论的真实性。

    苏良欲想再次劝谏,却被唐介拦住了,一旁的欧阳修、何郯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四人怎么能斗得过整座朝堂。

    此刻,苏良尤为想念包拯。

    若包拯仍知谏院,定然会有与众不同的方式抗争。

    甚至再次唾面而谏,官家也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

    门口内侍再次来报,右司郎中,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的包希仁请求觐见。

    苏良有一种直觉,没准儿此事要有转机了。

    赵祯当即将包拯宣了进来。

    包拯目视前方,拱手道:“官家,近日民间盛传官家生子之事,并有许多百姓提出建议应提升张美人及家人位分。”

    “臣怀疑是有人在故意引导舆论,经一番查寻后,臣发现确实有一波人在暗中编造舆论,这些人聚于街头、茶馆、酒肆,将舆论传播到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很多百姓便是受到了他们的蛊惑。”

    “就在午后,臣抓到三个头目,经审讯得知,这些人的幕后指使者为三司户部判官张尧佐,张尧佐除组织人夸赞张美人外,还恶意攻击曹皇后,传她多年未曾生子,理应罢黜……”

    包拯的声音在垂拱殿中回荡。

    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这场所谓的百姓舆论,其实就是一场人为操作的恶性事件。

    杜衍等人都有些傻眼。

    他们全被张尧佐利用了。

    而苏良四人则是大喜,没想到包拯以一己之力便将此事反转。

    包拯还真是张尧佐的命中克星。

    “一些具体细节,臣还未曾查问清楚,臣打算明日便唤张尧佐去开封府,请官家恩准!”

    赵祯脸色铁青,道:准了,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任何一个帝王对有人控制民间舆论这种行为都是深恶痛绝的。

    说罢,赵祯甩袖而去。

    ……

    翌日一大早。

    赵祯便下旨剥夺了张美人母亲曹氏的清河郡夫人职衔。

    张尧佐则是直接被传唤到了开封府。

    包拯的查案速度极快,不到三日便查了个清清楚楚。

    那些民间舆论完全是由张尧佐伪造。

    他养了一批写手,专门散播各种谣言。

    除了诽谤曹皇后外,欧阳修、包拯、苏良三人也处于谣言之中。

    他们骂欧阳修不修私德,行为不检点,夜宿青楼乃是常有之事。

    他们称包拯在使辽过程中,意图挑起宋辽战事,已有不臣之心。

    而对苏良的污蔑就更有意思了。

    他们称苏良与汴京城某个歌妓有私生子,且在齐州也有两个小妾。

    歌伎、小妾、以及私生子的名字都被杜撰了出来。

    这种花边新闻,往往传播的最快。

    三人成虎,很难解释。

    并且,传播流言,诬陷他人的代价实在是太低了。

    又过了三日,张尧佐的事情彻底结案。

    赵祯将张尧佐贬谪到了江南西路吉州担任通判,估计没有两三年,他绝对回不来。

    据传,张美人那晚也被赵祯痛骂了一顿。

    而开封府,也开始严查起了民间舆论与谣言。

    ……

    五月初十,晚。

    苏良回到家,一眼就看到餐桌上竟然摆着八菜一汤。

    往昔,可都是四菜一汤。

    “眉儿,咱家是有什么喜事了吗?今晚竟多增了四道菜!”苏良朝着走过来的唐宛眉笑问道。

    唐宛眉莞尔一笑,摸了摸肚子。

    苏良一愣,旋即问道:“真……真的?”

    唐宛眉重重点头。

    苏良不由得狂喜,冲过去一下子将唐宛眉抱了起来,在转了三圈后,才将唐宛眉放在椅子上。

    “我……我要速速给丈人写信,我苏良终于要有后了!”苏良激动地说道。

    唐宛眉给了苏良一个小白眼,道:“先吃饭,吃完饭再写也不迟。”

    “嗯嗯。”苏良坐在餐桌前,刚接过唐宛眉递过来的筷子,又忍不住问道:“准吗?几……几个月了?”

    “准!专门找城南刘大夫瞧的,已经两个多月了,前几日我就觉得可能有了,但不确定,便没对你说。”唐宛眉笑吟吟地说道。

    苏良傻傻地笑着。

    在这一刻,他突然领悟到了赵祯急于求子的心情。

    ……

    五月十五日,午后。

    苏良正在翻阅邸报,一条消息突然传来。

    齐州出事了!

    齐州近七成的官员与胥吏围在齐州府衙前,宣布罢职罢事。

    齐州的州衙、县衙,近乎停摆,王安石和司马光正在倾力维持着局面。

    此消息,一下子将苏良打懵了。

    他想过齐州可能出现各种问题。

    比如:王安石与司马光意见相悖,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齐州士绅不配合齐州府衙的各项行动;王安石和司马光无法压制齐州的民间恶势力……

    但他想不到,齐州的官员和胥吏竟然先撂挑子了。

    自王安石与司马光去齐州后,一月向朝廷汇报一次或两次情况。

    苏良也看过他们的奏疏。

    二人抵达齐州后,齐州便开启了自治模式。

    二人开展的第一项措施,便是抑制土地兼并。

    他们重新丈量土地,将田地数量划分不同等级,田地越多者,税收越多,这导致很多地主富户开始出售土地。

    与此同时。

    为照顾地主富户的利益,齐州降低商税,提供各种惠普条件,引得许多有钱人都去经商做买卖。

    又考虑到佃户无钱,王安石提前开启了他的青苗法。

    以青苗钱助佃农转为自耕农。

    此举,他在鄞县便做过。

    “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

    说白了,青苗钱便是官衙的低息贷款。

    此种借贷要比民间借贷低许多,民户能靠着青苗钱度过青黄不接之时,免受地主阶级剥削。

    而官府也能收到一定的利息,此之谓:官民两利。

    目前这项措施还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此等借贷法,也并非王安石独创。

    早先新朝的王莽便做过,且利息远远高于王安石所设的利息。

    此外,王安石和司马光还带着众多衙门官吏,亲自去拓荒、开垦田地……

    与此同时。

    在私塾学堂方面,二人鼓励适龄儿童入学,将州学、县学都重新修缮了一番,三月底时,朝廷还向齐州运去了近万本书籍。

    令百姓有地可种,令百姓有书可读。

    这两件事,做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

    苏良细想一番,突然明白齐州官员胥吏罢职罢事的主因了。

    劲使大了!

    抑制兼并土地、鼓励经商、兴办学堂、以青苗钱助佃农转为自耕农、开垦荒田……

    在这短短三四个月内,做得事情太多了。

    王安石和司马光能够承受,但其他官员胥吏却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住。

    王安石和司马光斗志昂扬,一心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给天下人看。

    但那些底层的官吏,特别是胥吏。

    他们的月俸不过区区数贯钱,根本不愿拼命。

    这就好比,两只老虎撵着一群鸭子拼命跑。

    鸭子自然经受不住。

    二人还是太年轻,太想一蹴而就了。

    官衙停摆,造成的危害非常大。

    民间将会骤生乱象,像抢掠、偷盗、斗殴之事极有可能会大范围出现。

    甚至会迅速倾覆王安石与司马光当下所做的一切。此事必须迅速处理,不然将会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