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午后。

    垂拱殿内。

    贾昌朝呈上两道奏疏。

    一道称六塔河已疏通完毕,当下正在堵塞横陇、商胡二口,施工过程中无任何险情隐患,预计五月初二晚,便可引大河之水入六塔河。

    奏疏之中,贾昌朝对河道情况描述的甚是详细,处处彰显自己的治河手段。

    赵祯甚是欣喜。

    此事若顺利,那他以后晚上睡觉又将会踏实许多。

    而赵祯看完第二道奏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贾昌朝称,欧阳修与苏良在巡察河事之时,散播决口谣言,教唆当地百姓在大河之水分流入六塔河前离开,导致很多百姓这几日纷纷携家带口,奔向别处。

    这一行为,不但破坏了朝廷的大河东流策略。

    还导致百姓在逃奔时出现诸多抢掠偷盗事件,扰乱了地方秩序,使得地方官员甚是忙碌。

    他与当地多名官员联名请求,严惩欧阳修与苏良这种恶意破坏当地民政的行为。

    此事,张茂则早已汇禀给了赵祯。

    张茂则的说法是,欧阳修与苏良二人笃定六塔河会决堤,故而提前通知了河岸上百姓。

    二人担心那些百姓逃离本地会被误以为造反生乱,故而特意告知张茂则,以便在六塔河没有决堤后承担责任。

    “唉,这两个犟人,心是好心,但却总惹麻烦,朕不惩罚他们,如何能让河道官员们安心做事,罢了罢了,待引水东流成功后再说吧!”赵祯喃喃自语道。

    ……

    五月初三,近黄昏。

    一名身穿深红色对襟衣衫的军士,骑着一匹黑马,直奔禁中。

    一些路过的官吏看到后,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是急脚递。

    大宋当下最快的驿兵。

    轻骑接力、昼夜不停,日行最低四百里。

    专门负责传送朝廷的紧急文书或边关的紧急战报。

    “莫非……莫非是辽……或西夏又要起战事了?”有人猜测道。

    很快。

    驿兵将急报传递到了垂拱殿前,由内侍将其交给了正在批阅奏疏的赵祯。

    此刻,赵祯的心情非常忐忑。

    他最怕的就是见到急脚递。

    这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且多为不好的事情。

    赵祯双手略微颤抖,翻开文书。

    “什么?”赵祯一下子站起身来,面色阴沉。

    “啪!”

    其右手的狼毫,被赵祯硬生生弯成了两段。

    他朝着旁边的小黄门道:“速召两府三司的相公们来见朕,另外,将欧阳永叔与苏景明也召进来!”

    文书的内容很短。

    “昨夜,大河之水入六塔河,入则决口。”

    “大水过堤,道路隔绝,田苗荡尽,两岸村宅尽毁,溺兵士河工无数,水死者不下千人,水流肆虐,难以控制……”

    片刻后。

    陈执中、吴育、张方平、夏竦、王尧臣等率先来到了垂拱殿。

    御史台、谏院距离垂拱殿较远,故而,欧阳修与苏良会来的慢一些。

    当陈执中等人看到文书内容后,全都傻眼了。

    他们没想到欧阳修和苏良的预言竟然成真。

    这是一个巨大的决策错误,是一个必将载入史册的重大错误!

    全朝上下。

    除了苏良和欧阳修,其他人几乎都是推波助澜者,包括坐在上面的官家。

    他们打破脑袋都想不通。

    那么多通晓治河的官员,怎么就比不上两个几乎没有参与过治水事宜的台谏官。

    夏竦的脸色蜡白。

    此刻,他的怀里还藏着一份弹劾欧阳修与苏良的奏疏。

    贾昌朝告知夏竦,欧阳修与苏良固执己见,在巡察河事时称大河即将决堤,造成河道两侧的百姓发生了民乱。

    夏竦庆幸自己晚了一步,不然恐怕就要晚节不保了。

    但现在他依然很恐慌。

    为了使得贾昌朝重返中书,他可是汴京城官员中力挺大河东流的第一人。

    他的脑子飞度运转,想着要如何将自己从这个过错中撇出去。

    就在这时。

    欧阳修和苏良快步来到了殿内。

    不久前,二人便知晓了急脚递。

    随后,官家又急召他们,他们已经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

    欧阳修与苏良看过文书后,面色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他们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御座上。

    赵祯长叹一口气,喃喃道:“此事怪朕,怪朕啊!朕若命人再研究一番那大河河道沙盘,再听一听欧阳永叔和苏景明的建议,也不至如此,是朕之错,朕之错!”

    听到此话,陈执中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河道之上,出了如此大事,定然是河道官员对朝廷有所隐瞒,臣以为应立即罢黜判大名府的贾昌朝与勾当河渠司李仲昌。”

    陈执中一句话,便将所有的罪过都砸在了贾昌朝和李仲昌的身上。

    夏竦紧随其后,站出来说道:“陈相所言,甚有道理,臣也觉得应立即罢黜这二人。”

    “臣附议!”

    “臣附议!”

    王尧臣和张方平也分别站出来说道。

    苏良听到此话,有些忍不住了。

    “官家,贾昌朝和李仲昌自然难逃大罪,但此时的关键不是惩罚他们,而是要迅速维持河北的局面,先救命。大河水依旧还在泛滥,六塔河的水依旧还在外溢,百姓的性命、宅院、田地都需要我们去保护,形成民变就糟糕了!”

    苏良一语道醒了赵祯。

    赵祯道:“传朕旨意,命欧阳永叔总领大名府,先救灾,平复民心,而后再追究此事过失!”

    “臣遵命!”欧阳修拱手道。

    赵祯又看向王尧臣,道:“三司立即拨款拨物,并令河北、京东未曾受灾的州府及时对四散的流民提供帮助。”

    “臣遵命!”王尧臣也拱手道。

    当即,欧阳修和王尧臣便大步离开了垂拱殿。

    救民如救火,不能慢上半分。

    这时。

    夏竦又站了出来。

    “官家,此事大概率是一场河官们执行不当造成的意外,黄河东流北流的讨论在民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此消息若传至民间,恐怕很多百姓都会对朝廷心生不满,甚至说出一些‘朝廷为保汴京,而无视边境百姓生死’的谬论,臣建议先将此消息压下来或对外宣称伤亡不过几十人,在快要解决河患之时,再将事情真相公之于众,以此,避免其他地方以此为由头发生暴乱。”

    听到此话,苏良肚子里的小火苗直接就从眼睛里冲了出来。

    真宗期,朝臣遇到这种事情,几乎都是这样做的。

    但这样做,除了满足朝廷所谓的脸面,并借此找到背锅之人,只会使得百姓更加愤怒。

    苏良还未站出来,一旁的吴育便大步走了出来。

    “夏枢相,我们做错了,难道还不能让百姓骂几句吗?”

    “此事如何骗百姓?百姓们不是傻子,他们知道朝廷对他们是好是坏,而今我们要做得是抚恤灾民,低头认错。一旦失去民心,再想找回便难了,你的建议,完全是亡宋之策!”

    “我们做错了,难道还不能让百姓骂几句吗?”

    这句话,一下子刺在了赵祯的心上。

    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朕不怕百姓骂,就怕大宋的天下失了民心!”

    陈执中本想着附夏竦之意。

    但听赵祯说出此话,连忙将伸出的半只脚缩了回去。

    这时,苏良站了出来。

    “官家,此事确实不该瞒,也瞒不住,臣恳请官家立即告知天下,且写罪己诏。”

    “罪己诏?”

    三府三司的相公们都惊讶地看向苏良。

    他们感觉苏良疯了。

    罪己诏是能随便写的吗?

    往昔。

    出现一些天灾,比如地震、旱情,洪水等,导致民间百姓遭受巨大伤害,执政者都会写罪己诏。

    毕竟,天象示警,意味着地上的君王有做得不到之处。

    但这种情况下写罪己诏,就是走个流程,表表态度,同时也能赚个宽仁的名头,于帝王生涯无害。

    但此次六塔河决口,完完全全是人为决策失误。

    若赵祯写了罪己诏,就相当于此事完全他的错误。

    这就是在自己的帝王生涯抹黑了。

    “苏良,休要胡言,罪己诏是能随随便便就写的吗?此事根本不是官家的过错。”陈执中呵斥道。

    苏良丝毫不惧,看向上面坐着的赵祯。

    “官家,此次,水死者不下千人,灾民恐怕有上万人,谁人不知这是朝廷为抵御辽国而制定的决策!大水过后,河北、京东的百姓一定觉得,朝廷为了汴京城安危,根本无视边境百姓死活!”

    “罪己诏,能让受灾的百姓们看到官家的态度,看到我大宋朝廷绝对不会无端舍弃任何一名百姓,这是重拾民心的最好方式,也是减少民乱的最好方式,我们要让百姓看到生活的希望啊!”

    “苏良,你口口声声为了百姓,你可知罪己诏将会为官家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夏竦反问道。

    苏良微微摇头。

    “历朝历代,君王是贤是昏,不在史官的笔锋下,而在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中。”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圣人会犯错,官家会犯错,朝臣们都会犯错,然错而能改,依然可得民心。若是欺上瞒下,百姓必反,这是历史的教训!”

    “官家,臣再次恳请官家写罪己诏!”苏良朝着赵祯,重重拱手。

    感谢书友未祇璨、20170214121131957、20190206180335206、血牙獠羽的打赏,非常感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