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成端坐在屋中,仔仔细细的看着那些振聋发聩的文字,“未闻弑君也,闻诛一独夫纣矣。”

    他轻轻的感慨着,“君王就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啊。”

    这番话若是让外人听到,定然会惊骇莫名,基本上最理想化的墨家都没有说出过这样的话。

    但是孟成能得到洛氏的看重,自然是因为他非常人。

    “咚!”

    房门被士卒重重地踹开,凶暴的士卒闯入,孟成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在前来抓捕他的人之中,竟然还有儒门的弟子!

    这让他又惊又怒,“你们……”

    这些人掩面似乎有些无颜面对他,但最终还是嗫喏的说道:“先生,保存有用之身才能图大事啊。

    儒家因为洛国而兴盛,现在因为洛国灭亡而衰落。

    始皇帝在咸阳城中建立大秦学宫,置数十博士,若是儒家不能参与其中,消亡恐怕就在短时了。”

    孟成闻言大喝道:“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太过愚蠢,儒家源出洛圣,秦国难道能够容忍儒家的存在吗?”

    然后他就见到众人的脸色不太好,瞬间明白过来,更是惊怒大吼道:“难道你们要改史?

    春秋笔法虽然一字褒贬,但是事实不可更改,伱们完全不遵守洛孔二圣的教导了吗?”

    春秋笔法一字褒贬,对某一件事做出自己的评价,绝不是篡改,发生了什么就是什么,只是表达作者的态度而已。

    现在这些人却是想要直接将那一段历史抹去和改掉,这几乎突破了整个时代的底线。

    面对孟成的诘问,这些有头有脸的人根本就不敢抬头,孟成绝望的说道:“义之大道你们学到了狗身上吗?

    先祖曾言:‘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我宁愿死也不接受那些要违背良心才能得到的东西,但是你们却为了区区的官位、宫室、金银、美女,就违背本心。

    这难道还能够称之为儒生吗?

    你们快快退下,吾再也不想见到你们这几个小人!”

    似乎是被孟成激得有些难受,有一人当即说道:“您是儒家的大宗师,您是孟氏的子孙,比孔氏在儒门的地位还要高。

    我们都是出身低微的人,永远都比不上您,所以您才能永远这样的高高在上。

    现在没有了洛氏,您就落到了这个下场,您有想过今天吗?”

    孟成愣住了,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紧接着就是仰天大笑道:“老夫孽庶子出身,没想到竟然还有被人说出身高贵的一天,这难道不是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吗?

    老夫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幸运的得到贵女垂怜,才能活下来。

    直到在学宫之中声名鹊起,孟氏才将老夫认回,到了你这里,老夫竟然是依靠出身得到了现在的一切。

    你这样看重出身,洛孔二圣的教导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啊,孔圣的弟子之中有多少都是连吃饭都成问题的人。

    洛国公室这么多年来何曾看重过出身这种东西呢?

    我的先祖不过是个落魄到连宗谱都不曾见的贵族,却能配公室贵女,纵观千年邦周,数百列国,何曾有过这样悬殊的婚姻呢?

    怪不得洛国公室不喜欢你这一脉。

    若是使你得高位,定然任人唯亲,不察才能,不重品德,广布门徒,那儒门岂不是成了蝇营狗苟聚集之所?”

    这一下直接把几人搞破防了,最后能安慰自己的理由也没了,只能大吼着让士卒们将孟成拖走。

    孟成哈哈大笑着,一道血痕在地上拖曳而出,“为道而殉身,死于暴君之手,无悔矣。”

    ……

    烟火还未散去,这些来自楚地的士卒零零散散的坐成一圈,给家中写信。

    “父亲母亲安好,愿太一素王保佑您。”

    他的兄弟看到,连忙低声道:“不要出现太一素王的字眼,上面会降罪的。”

    于是士卒将这块木板投入火中毁去,新换了一块写道:“父亲母亲安好,你们身体想必还很好吧。南越这里气候不太好,前些时日兄长生了病,但是已经好了,你们不用担心。

    蛮夷的反抗还很是激烈,前些时日伤亡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你们在家中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等到我和兄长立功获得了爵位就能免除徭役和兵役了,还能够成为吏员。

    最近听刚刚来到军中的魏人说,陛下在天下征调徭役要修建陵寝和宫殿,应该不会抽调楚人前往。

    但是听说还有驰道和渠沟要修建,我很是担心官府会抽调你们前往,我还没有立下足够的功勋,希望我们能够一切安好。”

    稍微检查了一下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就将这封家书寄了出去,躺在他旁边的士卒懒洋洋的说道:“一年之内你拿不到爵位,你的父母就收不到你的信件了。

    等你父母能享受到爵位带来的好处的时候,你恐怕已经战死了。”

    “为什么?”

    士卒嗤声道:“我是南阳人,成为秦人很久了,王翦灭楚的时候就跟随作战,对这些难道不比你清楚吗?

    这狗日的世道,真是不给人一点活路,打完了六国,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徭役和兵役。

    这一辈子就是在不停的打仗打仗,获得的爵位没有一刻在我手中,就像是流水一样,突然出现,突然消失。

    前些天那个魏人所说的,他根本就没有说全。

    我们伟大的陛下还在北境修建大墙,将燕国、赵国、秦国的城墙连接起来,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伟大的陛下不在意,匈奴不能进犯他很满意,不仅仅是征讨南越和岭南,伟大的陛下还命令将军进攻匈奴,将匈奴人打的连大墙都不敢靠近,真是太威风了。”

    “你似乎很愤怒?”话中满满的讽刺几乎就要溢出来。

    士卒狠狠地咬着牙,带着凄然笑道:“我为什么要愤怒,不过是死去了几个亲人罢了,又不是我一人如此,你将来也会如此,伟大的陛下有无数伟大的构思,我只愿他能长生不死,好将天下勾勒成他希望见到的样子。”

    他就这么轻易的没有半分诅咒意味的说出“你将来也会如此”,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让人忍不住从心中升起一丝丝的寒意。

    这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平淡无奇的说出这种话,他平静地目光之中有蕴含着多少的惊涛骇浪呢?

    这大营之中的士卒,有多少人像是他这样,又有多少人会变成他这样,远在咸阳城的陛下您知道吗?

    夜深了,楚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那个老卒说的话。

    ……

    高阁垂裳调鼎时,可怜天下有微词。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李梦唐《咏史》

    持续低烧中,头突然炸裂,可恶啊,写这一章,心情很低落,说不出来的感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