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中。

    刘恒今日没在长乐宫,所以洛景也就来到了这里,皇后见到洛景,笑道:“前些时日小妹回到府中,说东阿侯就像是书中所写的君子,像是美玉一样的温润,我这便放心了,家中的女子就像是蒲草一样,幸运的遇到了您这样的君子,于是能够生长。”

    洛景先是行礼,然后笑道:“贵女是有才能的淑女,她的德行就像是古代的女子,却进入了臣寒酸的室中,这难道不是臣的福分吗?”

    两人寒暄之时,刘恒便在旁边读着那篇文赋,脸上带着明显的欣喜之色。

    读罢叹息道:“朕听闻上古的圣王是能够做到宠辱不惊的。

    无论面对赞誉,还是辱骂,总是淡淡的一笑而过,不因为外界而影响自己的心境,朕还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啊。”

    刘恒面对洛景呈递上来的文赋,心中忍不住的升起了自得之意,然后立刻就开始自我检讨。

    上级已经主动承认了错误,那做下属的就不要再劝谏,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洛景笑道:“陛下您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臣听说上古的文字是远比现在少的,上古的言语是远比现在简单的,上古的人赞扬圣王,只会说:‘您的德行啊,天下没有人能比您更高了,这是我所不能及的,我愿意服从您。’

    臣赞颂您,却用数以千计的文字,用繁复华美的文辞,还用真挚的情感,用月亮来形容您,用繁星来形容臣。

    这就像是野菜做成的粥和精美的肉食一般,吃它的人感觉难道会相同吗?

    这不是您不如上古的圣王啊,是因为臣的赞颂能够深入到您的内心,才使您感觉欣喜。”

    刘恒闻言朗声大笑,笑罢说道:“得到了赞誉却不去做,那是无耻的人,朕不愿意那样。

    但朕现在还当不得这样的赞誉啊,应当更加努力的使天下之人都安居乐业。

    去年冬天很是寒冷,长安城没有冻死在街头的流民,于是百官都上奏称赞是朕的仁德感动上天,是朕的仁政得以挽救那些性命。

    但朕知道在远离长安和关中的山东,一定还有许多流民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这都是朕的过错啊。

    应当使这些流民都有赖以为生的田地,有庇护严寒的房舍,有御寒的衣服,这样他们才能在每一个严寒的冬天所生存下去啊。

    仁政如果不能遍及到生民之间,岂不是在粉饰太平吗?

    那不是朕想要的。”

    洛景闻言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若是见到了如今的陛下,应当会非常开心吧。

    不仅仅是因为刘恒将他未曾做完的一件件事完美收场,还是因为刘恒真的成了他梦想之中的那种君主。

    既有霹雳手段,却又心怀仁慈。

    洛景作揖道:“陛下可是想要重新厘定天下的土地吗?”

    刘恒点点头道:“前些时日贾卿上书说,现在是解决土地问题的最好时间,再往后就不好处理了。

    不过儒生们提出的平均土地政策实在是过于激进,若是如此做了,恐怕天下的人都要反对朕了,朕没有同意。

    但稍微清理一下,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朕准备用五年到十年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既缓解百姓可能遭遇的艰难,又可以进一步充盈朝廷的府库,如今天下安定无灾无祸,还没有兵戈祸患,百姓甚至能够积攒一些余粮,朕要尽力使这种情况保持下去。”

    ……

    一道旨意从禁中传出。

    “流水结成冻冰,难道是一夜之间的寒冷吗?

    朕以为不是的。

    千里长的大堤,却因为小小的蚁穴而被冲垮。

    这世上的祸患都是从微小之处开始的啊。

    这难道还不能够让我们警醒吗?

    百姓的愤怒是一点点积攒的,对朝廷的不满是深藏在心中的,等到无法忍受的那一天,就会揭竿而起,就像汹涌而下的洪水,毁灭一切。

    秦末的惨像,史书之上历历在目,那些秦王朝的贵族难道还有幸存的吗?

    大汉倾覆了,诸位难道能够独善其身吗?

    朕清丈土地难道是为了朝廷的那一点赋税吗?

    这是割除腐肉,永葆诸家富贵的政策,是为了诸位的性命啊。

    向四方传遍这道旨意,使天下人都知晓它。”

    朝廷要开始清查天下郡国之间的土地,那些非法掠夺,以及不交税的土地,要依据罪行法办。

    一时之间,天下震动。

    尤其是这道旨意,典型的皇帝作风,先礼后兵,皇帝虽然仁慈,但是这些年改制,那些政见不同,持身不正导致坐法的官员,最后都带着家眷去了岭南。

    而且即便如此,刘恒依旧是那个仁慈的皇帝,那些被流放的官员还得谢谢刘恒呢。

    但改革和改制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触及到土地这种根本性问题的改革,这甚至比削藩还要严重的多,削藩的本质是利益集团之间的碰撞,彻侯们都是站在朝廷这一方的。

    清丈土地,则会触碰到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甚至就连现在支持刘恒的人之中,也有许多人会反对。

    但刘恒敢于这样做,自然还是有把握的。

    大汉朝的开创者是一群什么人呢?

    除了洛亦和张良这少数的人,大部分都是屠狗宰猪之辈,还有乡间农夫,流民,县衙之中的刀笔吏,这已经是一群相当底层的人了。

    到了汉文帝的时代,经过改制,担任朝廷大员的,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儒生,那些家境贫困的人,一跃而起,甚至担任三公九卿,朝廷将近三万的禁军,都是来自关中的小地主。

    这些东西代表了什么呢?

    代表了汉廷的统治基础是极其广泛的,汉廷不是一个由豪族大族支撑起来的政权,而是一个由广大小地主、自由民、知识分子、军功贵族支撑的王朝。

    以如今的信息传递效率,汉廷的统治基础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正是因为如此广泛的统治基础,汉廷才能够强制实行陵邑制度,让那些掌握着强大力量的豪强大族,乖乖低头。

    这些人就是刘恒改革的最大底气,只要维护小地主和自由民的利益,再给予学子和军功贵族上升的通道,朝廷就是无敌的。

    土地的清丈首先从关中开始,这里是汉廷的基本盘,刘恒这些年来持之以恒的在关中地区送温暖送福利,对这里的吏治管控的极其的严格,就连宗亲在关中犯法都要严厉惩戒。

    “关中犯法,罪加一等”的说法广为流传。

    大批官吏从长安向着整个关中铺开,这突然而至的吏治清查,一下子让许多问题都暴露了出来。

    “简直触目惊心!”

    刘恒望着那些呈递上来的罪状,手都在抖,嘴唇青白,望着洛景低声嘶吼道:“阿景,关中是皇帝行宫啊。

    关中尚且如此,山东之地难道还会更加平静吗?

    是不是已经民变四起了?

    等到叛军打到了洛阳,打到了函谷关下,朕才会知道大汉的天下摇摇欲坠了。

    朕还沾沾自喜于盛世大业,这是多么的可笑啊。”

    刘恒一直学习的圣王之治,都是完美无缺的,他以为自己的治下同样如此,所以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接受自己的子民同样身处于水深火热之间。

    洛景作揖道:“陛下言重了。

    关中之民几乎家家有余粮,吏治相对来说比较清明,这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历史上大部分时期都不如您的治下。

    臣的家族之中有详细的史书记载,邦周之时的康王之治与召王中兴,也不过就是如此,您是当之无愧的贤君啊。

    臣以为您不应当妄自菲薄,而应当更加振作,将关中的情形推广到山东。

    天下的臣民都会称赞您的恩德,这是臣所能确定的事情。”

    刘恒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愤怒,知道自己是想的太远了,当年洛文王执政时,对所有的事情都能保持镇定,轻声道:“是朕太过于好高骛远了,被这些年的一些功绩冲昏了头脑。

    阿景你说得对啊,关中的情况已经很好了,山东才是关键,不过关中那些官吏和豪强,朕不能放过他们,应当将之流放到岭南。

    用天子印玺,让岭南王好好招待这些人,朕愤怒。”

    那些踹踹不安欺上瞒下的官吏和豪强以及贵族们,迎来了最绝望的消息。

    “关中是汉廷的王道根基,却遇到了尔等这些硕鼠,朕愤怒啊,大汉的根基就在尔等之下被侵蚀了。

    除了流放岭南,朕实在是无法消弭心中的怒火,朕难道还有其他的方式对关中的臣民交待吗?”

    岭南!

    这简直是汉廷律法之中最严重的惩罚之一了。

    豫章郡、九江郡、会稽郡这些比较靠近南方的地域都没有开发完毕,其中还有大片大片的无人区。

    直接流放到岭南,若是流放到岭南国中还算是好的,若是流放到那些岭南国之外的蛮夷之地,自家建城,生存率就会大大下降。

    前提是岭南王赵佗不会特别“照顾”。

    很多人都想要求饶,但是面对暴怒的皇帝,任何人的劝说都没有用处。

    清丈土地就在这种情况之下,彻底拉开了序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