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哥……秦川,出来玩啊……”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是不是皮痒了,又来喊秦川跟你们去飚车?”

    “哎哎,老爷爷要打人了,快跑,快跑……”

    耳边的声音如隔了层膜,模模糊糊的,听不太清。

    秦川记得自己从科研所下班回家,推开家门却一脚踏空,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了一跤,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晕晕乎乎睁开眼,眼前是徐徐旋转的天花板和绿色的三叶吊扇,来不及反应接着就被脑内的剧痛打断思绪。

    无数画面闪过,一些他早就遗忘的青年时期的往事涌上心头。

    秦川捂着头躺了好一会,才满脸恍惚地坐了起来。

    斜对着单人床的实木衣柜顶堆满了棉被,盖着张大毛毯防尘,柜门上贴着崭新的老式年画,骑着红鲤鱼的年画娃娃正对他笑。

    这……

    “嘶!”秦川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疼,不是梦。

    他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和记忆一样的那个家,外面是三分地不到的小院,院子里还有他那崭新的摩托车。

    在父亲破产入狱前,他们已经在这片住了好几来年……

    想到这里,秦川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墙上的日历:最上方写着,公元一九九三年;下方一行,四月闰,1,星期四。

    1993年4月1号,他竟然回到了一家人命运转折的那一天!

    4月1日这一天,秦川永远都不会忘记!

    当他在外面憨皮的时候,一个外国佬跑来,把父亲承包的钢铁厂里滞销的钢管全部买走,只给了一成定金,然后,厂里就再也没有收到尾款,六十多万美元,也就是三四百万人民币就这样打了水漂!钢铁厂彻底陷入绝境,最终只能破产。

    突逢家庭巨变,为了让父亲不再失望,秦川收心懂事,努力学习,考上了大学,给家里争光,等到回家报信的时候,才知道因为还不上银行贷款,父亲已经进去蹲着了。

    “爸,钢铁厂,该死的骗子……不行,我得赶紧过去!”

    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秦川看了眼挂钟,连忙套上衣服往门外跑去。

    “对了!”

    看到摩托车,秦川去而复返,冲进房间一把抓起枕头边的摩托车钥匙。

    跨上爱车,还没启动发动机,秦川下意识左右张望,生怕隔壁退休回家的军人王爷爷突然从哪冲出来,把他从车上揪下来揍一顿。

    于是,他决定先推着摩托车出去,很快就推到了村口。

    “川哥,你果然溜出来了!走,我带你过去汇合。”

    秦川一激灵,扭头一看,一个笑嘻嘻的青年背靠在一辆火红的本田CG125摩托旁边,向他打招呼。

    有点眼熟,秦川想了想,试探道:“李建设?”

    “嗯,走吧,还是去秋名山飙车!”李建设应了声,就打算启动摩托车。

    “等等,我要去厂里找我爸。建设,我记得你爸是咱们县公安局局长?”

    “是啊,川哥,怎么突然提他?别吓我。”李建设有点慌张,左右看了看。

    “不吓你,有十万火急的事!你过来,我跟你说啊……听懂了吗?建设,就靠你了!”

    “噢噢,好,川哥我马上去跟我爸说……”

    李建设还没启动自己的摩托车,秦川就已经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而去,李建设望着秦川远去的方向,站在原地迷茫地挠了挠头,喊道:“那今天不约,咱们改天再一起玩?”

    可惜,尾灯已经看不到了!

    ……

    土黄色的海水拍打着丁字湾的海滩,不远处就是起伏的山丘,209省道蜿蜒其中,一辆摩托车在海边公路上狂飙。

    方形大灯,带速度计显示的仪表板,灰色的油箱和偏盖,下面亮闪闪的发动机散热片的前端,居然有两个排气管!

    如果是摩托车爱好者,一眼就能认出来,这车是本田CB125T!

    这可是九十年代最拉风的摩托车之一,骑上它,便是街上最靓的仔!

    秦川伏在车上,一路上拧紧油门,奔向钢铁厂。

    209国道旁边,一座烟囱林立的一大排厂房,大门口白色的木牌上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来阳钢铁厂。

    工厂门口站着一群人,有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他们戴着黄色的安全帽,防护墨镜则塞在了衣服的口袋里,也有穿着中山装或是翻领男式夹克的干部。

    他们的目光痴痴望向外面的道路,充满期待。

    来阳钢铁厂诞生在那个大炼钢铁的年代,没用几年就废弃了:附近开采的铁矿品位太低,土高炉的温度也达不到要求,出来的经常都是铁渣子!

    进入八十年代,各地都在想方设法搞经济,看着不断涌现的万元户,在首都钢铁公司里工作的老师傅秦建国坐不住了,在88年的时候回到了来阳老家,承包了这里的钢铁厂,带着来阳老乡们一起发家致富奔小康。

    虽然没有合格的铁矿石,但是咱们可以利用废铁来回炉啊!来阳钢铁厂走了这条路线,很快就发展起来,当年就赚了几十万!

    那可是黄金年代!

    利用赚来的钱,秦建国从老单位买了几套淘汰的轧钢设备,从炼钢发展到轧钢,生产起来了水管,整个来阳,整个胶东半岛,甚至是整个省都有采购员跑来采购钢管,排队的老解放有三里地!

    但是好日子很快过去,从去年开始,没有人上门来采购了。

    销售科科长李润平主动出击,去各个工地上推销,陆陆续续卖出去一些,但是今年开春到现在,一根钢管都没有推销出去!厂里所有的资金都垫进去,还到银行借了一笔债,眼看要支撑不下去了!

    上星期,首都钢材销售展,李润平也去了,好说歹说,说动了一个外国人,这老板承诺货全要了!让他们准备准备,4月1日八点,准时过来。

    谁能想到,太阳都要照屁股了,还是没有人影。

    “唉,现在国内钢铁产能过剩,咱们好歹能加工钢管,听说一些只炼铁的小厂子,已经倒了一批了。”李润平说道:“咱们当年大炼钢铁的目标终于实现了,但是,咱们用不了这么多钢材了!”

    说话间,一辆火红的桑塔纳轿车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

    车子停在门口,秦建国立刻热情地帮忙拉开后车门,一个人从里面走下来,个头不高,鼻子不挺,皮肤不黑不白,电视机上的外国人好像不长这样吧?

    一群人热情地围了上来,还没说话,桑塔纳轿车的另一边,黄皮肤黑眼睛的翻译潘庆玉走了下来。

    “让让,让让,你们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别惊到了我们的尊贵的金德尔公司的采购特使切特里先生!”潘庆玉说道:“好了,都散开吧,先让切特里先生看看你们的产品!”

    潘庆玉趾高气昂地说完,然后又对着切特里点头哈腰:“切特里先生,这种小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您看合适了就要,不合适咱们就去其他的钢铁厂,首钢,武钢之类的都优先供应给您。”

    切特里点头:“好,进去看看。”

    进门之后,就可以看到成捆的六米长四寸钢管,每根六十公斤左右,扎成六边形的大捆。

    每捆七根,三百多公斤,一排放八捆,上面交叉九十度再放一排八捆,一共放了五层,组成了一垛,足足一千两百公斤,也就是十二吨。

    整个厂子里的钢管垛足足有两百多!库房放不下,一部分只能露天放置,上面盖一层塑料膜。

    “我们这里主要生产四寸管。”秦建国介绍起来:“质量绝对没问题,省里很多工地都在用……您确定这些都能打包买走?”

    “那是当然,切特里是国外大公司来的,你们这点货对人家来说就是毛毛雨。”潘庆玉白了秦建国一眼,然后才翻译过去。

    然后,又是一阵叽里咕噜的话。

    “切特里先生说了,钢管粗细厚度不均匀,有的还不直,质量很差,不过看你们也不容易,每吨给你们三百美元。”潘庆玉说道:“首付款百分之十。”

    三百美元?

    现在汇率是5.8,每吨就一千七百多块钱,以现在这个行情,也算能接受了。

    秦建国点头:“好,咱们可以接受,尾款什么时候给?”

    “货到了工地之后,尾款就会给你们打过来,你们还怕切特里先生欠你们尾款不成?人家可是外国人!”

    潘庆玉说道:“切特里先生都不嫌弃你们的钢管质量差,你们还怕什么?签合同的话就趁早,咱们可不想在你们这破地方待得太久。”

    “好,好。”秦建国连连点头。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摩托车的轰鸣声。

    嗡,嗡嗡!

    车子的声音飞速而来,大家伙的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秦厂长游手好闲的儿子秦川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