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仍在响。

    大夏门内外,人、马尸体交错纵横,一片血泊地狱的感觉。即便是打老了仗的武夫,也忍不住生出反胃之感,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层层叠叠的血肉,太惨了。

    王国军已经冲出了大夏门,见人就砍,逢人便杀,别说西军了,就连己方溃兵都不太敢往这边靠,纷纷避走。

    直到何伦带着寥寥百余残兵走了过来……

    “何将军速速进城,找都督复命。”邵勋下令士兵们让开一条通道,让何部军士通过。

    何伦低声告谢,不敢多看邵勋的眼睛,灰溜溜入了城。

    远处还有马蹄声响起,那是不甘心失败的西军骑兵。他们远远游弋着,想要冲杀,却又不敢。

    刚刚那场惨败,前后被斩六百余骑,尸体从御街一直延伸到城外。甚至就连主将郅辅都负了伤,死伤可谓惨重。

    远远监视了一阵,在看到没什么机会后,他们终于不情不愿地撤了。

    既无夺门的可能,那就等主力部队来了,再从长计议。

    邵勋一直站在门外。

    两千多将士披甲执刃,默默肃立着。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很容易就把士气调动了起来。

    这种临时爆发的士气或许会在不久后降低,但此刻的他们确实战意昂扬,勇猛无比。

    战场信使全被派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在各处奔驰,寻找三五成群的溃兵,让他们经广莫、大夏二门入城——糜晃已带着四千上军接管了城防,广莫门就是他下令开的。

    此番出战,总计一万三千步骑,最终回来的,不过寥寥三千罢了,损失还是很大的。

    剩下的万人,并非全死了,或许还有一些躲藏在各处,但也不会太多,最多两千上下,但很难回来了,除非特地派人搜寻、收容。

    一直到日头偏西,城外已经空空荡荡之时,邵勋才率部回城。

    大夏门轰然关上,吊桥缓缓拉起,整个战场又恢复了平静,余下的只有躺在地上垂死呻吟的伤兵,以及天空中呱呱乱飞的群鸦。

    回去的路上,陈有根低声汇报:死了三名学生兵。

    邵勋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要打仗就会死人,这是避免不了的。

    “邵郎君真是力挽狂澜。”糜晃、王秉二人匆匆走了过来,满脸轻松之色。

    当上官巳全军溃败的时候,糜晃是真的担心贼众趁势夺门,攻入洛阳。在那个时候,他甚至想放弃挽救的努力,直接固守金墉城算了。

    还好,他关键时刻没有软弱,决定“挣扎”一下,拼尽全力守住洛阳。

    结果自然是好的。

    张方太心急,竟然派骑兵快马赶来夺门,结果被赶到的王国军在狭窄的街巷和城门洞里,好好教训了一番,局势转危为安。

    这一整天,真是意外频出,让人心惊肉跳。

    “邵司马。”又一人走了过来,作揖行礼。

    “陈……将军?”邵勋看了一眼,此君满脸血污,披头散发,赫然是左卫将军陈眕,差点没认出来。

    “邵司马今日立下大功矣。”陈眕不咸不淡地恭维了一句,然后拉过身后一将,对邵勋介绍道:“此乃吾旧将陈勇。”

    “邵司马。”陈勇躬身行礼。

    邵勋回礼,问道:“陈将军何意?”

    陈眕叹了口气,道:“今日之败,带回来的兵没剩几个了,还有四五百人的样子。陈勇,你一会带着儿郎们过来,与邵司马见個面。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他的兵了。”

    “诺。”陈勇应道。

    见邵勋要说什么,陈眕抢先道:“邵司马,这都是洛阳中军的老底子,有的来自左卫、有的来自右卫,有的来自骁骑,技艺自然是不差的。而今心气有些低,好好整训一番,将来还是强兵。我——心灰意冷了,此时不作他想,唯愿邵司马善待众位儿郎。”

    说罢,也不待邵勋回应,踉踉跄跄走了。

    邵勋默然片刻,便让陈有根带着教导队,去把陈勇以下四百余人收拢起来。

    糜晃靠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陈眕听说你箭射上官璞的事情了。”

    邵勋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陈眕连续经历惨败,心灰意冷了呢。如今看来,真正原因是什么可很难讲。

    说不定,陈眕害怕自己拿他开刀,索性交出兵权避祸,反正也没剩几个人了,不如卖个好。

    洛阳城里都是人精,嘿嘿。

    “满奋呢?”邵勋又问道。

    “死了。”糜晃叹了口气,道:“被西军阵斩。”

    “满奋在城内还有两千多人吧?”邵勋问道。

    “方才我遣人至其营中,别将侯虎、樊乘二人表示愿意尊奉号令。”糜晃说道。

    “此二人是何来历?”

    “都是洛阳中军老将,年逾五旬,老退在家,司空北伐前将其聘出,带了数十老军操练新卒。”

    满奋、苗愿合计有五千兵,都是三个多月前招募的新卒,当时请了不少中军老人帮着训练。

    “想办法收拢过来。”邵勋低声道:“洛阳城里不能有第二家军伍,都督也不想苗愿擅自放人进城的事情重演吧?”

    糜晃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次苗愿自作主张,把太子、上官巳等人放入城内,造成了极大的风波,差点让洛阳万劫不复。糜晃也有点怕。因此,虽然觉得吞并友军有些不太好,最终还是答应了。

    “上官巳可能跑了。”糜晃说道:“有人看到他带着亲随,向南逃窜,西兵追之不及。苗愿回来了,直接躲进了军营内。”

    “先不要理他。”邵勋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击退张方,保住洛阳。入城的溃军,都收拢起来了吧?”

    “除陈眕、苗愿的亲随外,余众两千三百人,皆已收拢。”

    邵勋盘算了下,道:“我要三百人。剩下的——王将军,想不想带兵?”

    王秉吓了一跳,眼神阴晴不定,有些怀疑邵勋在试探他。

    “王将军勿要多想。”邵勋笑道:“我手下兵不少了,实在带不过来。我知你在上军中还有不少东海旧识、乡党。何将军那边,我自去分说,你想要哪个,他会放人的。这两千溃兵,就由你来带,如何?”

    王秉有些意动。

    他被邵勋架空很久了,本来想去禁军谋职,避开这个瘟神。但如今禁军都没了,一切谋算成空。此时听到还能重掌兵权,说不心动是假的。

    犹豫片刻后,他躬身一礼,道:“司马今后若有差遣,尽管说便是。”

    “会有这个机会的。”邵勋将他搀扶而起,道:“伱部就还以下军为号,如何?”

    “自无不可。”王秉说道:“只是,原本的下军呢?”

    “当然以中军为号了。”邵勋当仁不让地说道。

    糜晃有些吃惊,但没说什么。

    大国才有上中下三军,其中中军两千,上下二军各一千五,合计五千。

    东海不是大国,按制是不能设中军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一笔糊涂账,待打退敌人再说吧。

    王秉很快便告辞了,欢天喜地去看他的新手下。

    糜晃站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这是要自封中军将军?”

    “都是为了司空的大业,事急从权罢了。”邵勋叹了口气,道:“将来司空重返洛阳,一切交给他老人家定夺。他若褫夺我本兼各职,我定然遵从,绝无二话。”

    糜晃无话可说。

    在王秉走后,邵勋能直接控制的部队当在四千左右,其中三千战兵、一千辅兵。如果算上今天收拢的陈勇部四百多人、溃兵三百,就是四千七百多了。

    当然,他相信邵勋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侯虎、樊乘那还有两千余新兵呢,这个他可没分派下去……

    事实上邵勋确实已经把这些兵给规划好了:大部分充任辅兵,另抽四五百人出来,与原下军中的王雀儿、金三、陆黑狗三队,合并组成一幢。

    邵勋考虑过。

    都是募兵了,是否还有必要设伍长?

    唐代的时候,府兵制崩溃,唐玄宗开启了大规模募兵时代,士兵的专业化程度、技能水平越来越高,并在中晚唐时趋于成熟。

    当时很多藩镇军队取消了伍长的编制,因为军队组织度提高了,没必要再设这一级军官。

    东海王国军现在是事实上的募兵,虽然因为成军时间短,总体还很稚嫩,但他们训练的强度、频率是要高过一般世兵的,组织度自然也高。

    那么,是否可以认真考虑取消伍长这个级别的军官?

    邵勋不是很确定,但他决定观察一段时间。

    王、金、陆三队,所有学生兵军官拔一级,伍长当什长,什长当队主,队主当督伯。空出来的伍长,由新兵们自己推选一人出任。

    新组建的这一幢兵,邵勋自己兼任幢主,金三、陆黑狗担任督伯。

    陈有根部现有一百人,马上扩充为二百,编为一幢,陈任幢主,王雀儿调过去担任督伯。

    这两支部队接近八百人,隐隐约约游离于王国军系统之外。

    邵勋是特意这么做的,免得将来“分割财产”时,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他宁可管的兵少一些,也一定要“纯洁”。

    有些兵,他能指挥,司空也能指挥。

    有些兵,则只有他能指挥。

    后者显然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