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四年(310)的春节和以往一样热闹。

    诚然,去年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大旱。虽然五月收获了一季小麦,但损失依然不小。

    但苦难的生活需要节日的狂欢来麻痹,因此这个年过得还是非常不错的。

    正月初七人日,邵勋在家中招待亲戚。

    地盘大了,没有自己人掌控,那是相当危险的。所以,亲戚们的能力只要不是太差,一般而言都会用。

    舅舅刘善现在是禹山坞坞主,兼阳翟县兵曹掾。

    作为曾被王弥祸害过的地方,阳城、阳翟二县人口大减,士族被杀了不少,逃了不少,现在已被邵勋拿在手里。

    他培养的学生兵,除了大量充实梁、宜阳二县基层吏职外,阳翟、阳城、鲁阳三县也是主要去处。

    这五个县,也是目前阶段他经营的重点。

    没有世家,或者即便有,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比如宜阳的杜耽、杜尹兄弟,以及阳翟褚氏,都已经没什么实力了。

    他的私人庄园、坞堡遍布五县,使得邵勋成为五县地界上最大的庄园主。

    继梁、鲁阳二县外,阳翟县去年新置一防府兵,使得府兵户数达到了两千七百(账面上)。

    大量军人家属分布在这片区域以及襄城部分县乡,地方上支持他的人口数量逐年增加。

    总而言之,这五个县是他的基本盘,控制力度比较深。

    “阿舅去岁北上轘辕关,感觉如何?”邵勋亲手给他倒了碗茶,然后问道。

    表兄刘芳、刘宾二人恭敬地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他俩年岁都比邵勋大,以前是徐州世兵军户,一個是什长,一个是伍长,不是没经历过战阵。但晋、匈之战的大场面,可不是徐州剿灭封云、石冰乱军时那种小打小闹可比的。

    他俩平日里协助父亲管理、操训禹山坞堡丁,发现这些人的战斗力竟然不比徐州世兵差,一开始还觉得奇怪,这次算是彻底明白了:有些烂仗,打得再多也提高不了多少战斗力,真要提高,还是多经历些正儿八经的战斗吧。

    “匈奴利在骑兵,外甥利在步卒,两相对阵,还是有点吃亏。”刘善到底是当过队主的人,说话一针见血。

    外甥确实突破匈奴骑兵的包围,成功抵达洛阳。但这场仗,说到底还是匈奴在进攻,晋军在防守啊。

    匈奴人吃了败仗可以跑,你吃了败仗就只能死,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阿舅确实精通沙场征伐之术。”邵勋赞道。

    “见得多了。”刘善摇了摇头,似乎勾起了年轻时的某些回忆。

    末了,他又说道:“小虫,邵、刘两家累世经营,都无甚建树,到头来还是你打开了局面。有今日这份基业,委实不容易。没说的,阿舅都听你的,族里那些前辈后辈们,若有哪个不服,我来和他们说。你只管经营好这份基业就行了。”

    “而今却是需要亲族帮忙。”邵勋说道:“想必阿舅也看出来了,这个世道还是士族的天下,普通人前进一步,难如登天。”

    “阿舅可能听说过苟晞。苟道将镇青州,严刑峻法,蓄养婢女千人,侍妾数十,纵情享乐,为士人所鄙。结果就是在青州寸步难行,钱粮筹不到几个,养军都很困难。急眼了杀几个人立威,再被人说成残忍嗜杀。到了这会,青州士族与苟晞的关系已经很僵了。若有人攻来,他怕是要吃大亏。”

    “其实苟晞所做的事,很多士族都做过,甚至比他更过分。但士人蓄养姬妾,被称作‘名士风流’,苟晞蓄养姬妾,那就叫‘骄奢淫逸’。何也?没人替他遮掩,替他说好话,替他吹嘘。这个世道,对普通人太不友好了。”

    “我比苟晞好一点,但也得罪了很多士人,被很多士人瞧不起。想整死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想看我笑话的人就更多了。偏偏这些人还有恃无恐,因为我要用他们,拉拢他们。若随意苛待他们,马上就会传出我是色中饿鬼,淫辱王妃的事情。若杀了他们,名声就更差了。”

    邵勋说了一大通,刘善听得直皱眉。但又不得不承认,外甥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说白了,同样一件事,士人可以做,你就不一定能做了。

    “所以——”邵勋话锋一转,道:“我需要一个全力支持我的大后方,需要一批无论怎样都会支持我的人。苟晞就差在这方面。”

    “小虫你是说梁县……”刘善问道。

    “不光是梁县。”邵勋点了点头,道:“事实上,梁、鲁阳、宜阳、阳城、阳翟五县都是。我在这几个县上面下了很大的工夫,从士人、豪强那里收来了很多土地、人丁,如今他们的实力很微弱了。郏城、襄城、父城三县是我正在经营改造的地方。这些大后方,就需要亲族出力了。”

    “阳翟、阳城、轘辕关、太谷关这个方向,我打算交给阿舅来管着。地方政务无需插手,单管着坞堡就行了。禹山坞之外,再在阳关聚那个方向建坞堡,就利用旧土城,建左右二坞。青州屯田军第四营一直在阳城屯田,待到夏收后,就将他们打散安置,整编为坞民,一人一户。”

    “禹山坞、阳关左坞、阳关右坞诸般大小事务,皆由阿舅一言而决。”

    刘善听完,倒没对能掌握多少人、多少兵感到高兴。相反,心中沉甸甸的。

    外甥这是将这一路的军事全部托付给他了。

    太谷、轘辕两关若有贼人来,将由他率三个坞堡的民兵北上顶住。甚至于,在关键时刻,可能还要抢占关城,堵住敌人南下的路。

    “好。”长吁一口气后,刘善应道:“外甥放心。此二县二关,翻不了天。”

    政务自有县令、县吏负责,他只需要组织好三座坞堡的生产,农闲时操练丁壮,战时守守关卡就行了。

    有这三座坞堡上万丁壮在,阳城、阳翟二县就不可能背叛。

    与舅舅谈完后,邵勋又找机会与大侄子邵慎、三弟邵璠谈了谈。

    “春社节过后,伱去甘城。”邵勋看着大侄子,说道:“弘农有一批撤下来的军民,不到四千户,男女老幼两万人上下,就以甘城为坞堡,在附近屯田。你身边不是围拢了几十个人吗?一个个自诩技艺过人,好勇斗狠,我再给你五百人,就是你以前操练过的金谷园、邵园部曲,你自编组成军,管着这批弘农百姓。”

    “农闲时操练一番,我会发下一部分缴获的器械,你们凑合着用。一有战事,立刻以甘城为屏,固守待援。同时分出一部分人手抢占伊阙关,控制住这条通衢大道。若实在坚持不住,可全数撤回来,但伊阙关不能撤。明白了吗?”

    “明白了。”邵慎有些兴奋地应下了。

    二叔这是让他独当一面啊。

    “甘城坞内有许多百姓是忠武军将士家人。你约束住手下,别让他们乱来。”邵勋又嘱咐道:“也别让他们随意迁走。”

    “知道了。”邵慎不笨,一想就明白了。

    忠武军督军是垣延,其核心兵力是原弘农郡兵。虽说这些郡兵多为二叔旧部,但鬼知道他们有没有被垣延拉拢,控制住他们的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邵慎平日里咋咋呼呼,看似鲁莽凶狠,但其实心中明白得很。

    方才二叔和刘家的人谈了许久,看样子也有任务委托。

    这一番下来,明显是要稳住大后方……

    “二叔,你是不是要搬去陈郡,不回梁县了?”邵慎有些担忧地问道。

    邵勋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是要去那边一段时间,好生经营一番再回来。”

    “要多久?”

    “如果西边无事,今后几年大部分时间都要耗在那边了,怎么,你也想去?”邵勋问道。

    “不……不想去。”邵慎连忙回道。

    开什么玩笑?离了二叔,才是天高任鸟飞的快活时光,他可不想被人管着。

    邵勋请他吃了一个耳脖子,道:“功课、武艺不能落下,我若回来,定要检查。”

    “是。”邵慎老实答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邵璠,道:“三弟年后随我去一趟陈郡。多事之秋,你们一个个都要顶上来。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些事也是你们必然要经历的。”

    “好。”邵璠没有多话,沉稳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洛阳三园的管理上,总体还算可以。

    洛阳三园南撤之后,他继续管着材官庄南园三千七百余户庄客,经验是够了。

    接下来,他还需要锻炼与地方士族、豪强打交道的能力。

    但他的性格太内向、太腼腆了,有些让人头痛。

    邵勋打算最后尝试一下,看看这个亲弟弟能不能历练出来。只要才干达到中等水平,陈郡那边就有人可用了。

    当然,邵勋还有一些亲戚,多为邵氏宗亲,几十口人还是有的。

    这些人里面如果能出一些人才,真的是帮他大忙了。

    他对未来有一份很明晰的规划。

    简单说来就是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饭。

    亲族、学生兵干部数量有限,会优先用在目前掌握住的五个县以及正在慢慢消化的襄城郡七县上面。

    这一片是他的核心统治区域,将来会大设府兵,慢慢搞均田制,同时也是官员、军士家属生活的地方,不可能交给外人。

    待全部消化总计十二县之后,会利用各种机会,见缝插针向外扩展。

    到了那时候,学生干部的数量会越来越多,最早一批人也在县吏、坞堡、侯府轮转了多年,阅历、能力都上去了,可以走上更高的岗位。

    说白了,还是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

    统治一个地方,终究需要官员来执行你的意志。

    人才始终是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