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谁都没想到,静乐将作为此次战斗的棋眼。

    一方是银枪中营六千重步兵、万胜军一万轻步兵、义从军两千骑兵,外加步骑两便的亲军一千五百,总兵力近两万。

    另一方则是两千余骑兵。

    此外,静乐城中应还能拉出数千壮丁健妇,只不过他们心中恐惧,暂时不敢出动,只坚守城池。

    附近的山里面,应还能拉出男女老少数千骑,不过他们已经人心惶惶,逃之夭夭。

    战争,就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打响了。

    五月初七,初夏明媚的阳光下,双方的骑兵率先交手。

    义从军副督刘达从马鞍下取出一面小圆盾。

    原本的盾牌是木质,比较沉重,后来他嫌用得不得劲,不知道从哪里换了一面圆形的藤牌。

    藤牌上有抓手,并非位于正中,而是位于外侧边缘,手伸进去扣住后,藤牌便像长在手臂上一样,抬手便能遮挡敌人的兵刃。

    藤牌位于左手,右手则抓着一杆短矛,可左右刺击,与鲜卑人那种长枪大戟的中原骑兵战法大不一样。

    马蹄声骤响,烟尘漫天。

    鲜卑人只有两千骑,但在面对成千上万的步骑兵时,并不畏惧,居然率先发起了冲锋。

    刘达有些恼怒。

    在他身后,梁王的大纛立于半山腰之上。

    无数步兵将砍伐树枝制成的简易鹿角扔在面前,人披甲,弓上弦,枪前举,虎视眈眈。

    就连那轻甲黄头儿,也把辎重车挡在外围。

    他们有些害怕,但己方兵士漫山遍野,人是对方十倍左右,心渐渐定了下来。

    胜负和人数固然没有必然联系,但人多可以鼓舞士气啊,特别是对这些战场初哥来说,人多是最直观的。

    “冲!”刘达一马当先,带着四五百骑冲了出去。

    后面千余骑缓缓收拢,先小步慢跑,再慢慢提速,紧随其后冲杀而出。

    标准的三段冲锋,即曹孟德所谓的“战骑”、“陷骑”、“游骑”。

    战骑披铁铠,居前冲锋。

    陷骑紧随其后。

    游骑携带轻便长枪和弓箭,走在最后面。

    刘达此时带的就是战骑,绝大部分是他家的羯人奴仆,没人敢跑,没人敢后退,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对面也怪叫着冲了上来,除长枪大戟外,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器械。

    刘达也怒吼一声,找准了朝他冲来的一骑。

    对方穿着两裆铠,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面相凶恶无比,驰马冲锋之时,战马鬃毛飞舞,发辫上下颠飞。

    双方很快接近,瞬间交击了一下。

    “嘭!”冒着寒光的长枪被藤牌一格,歪了出去。

    刘达顺势卸力,身形一扭,握住短矛的尾端,从上而下,斜着刺进了索头的肩颈之中。

    惨叫声在身后响起,不止一声,敌我皆有。

    策马奔出十余步后,迎面又来一人,长枪直刺而来。

    刘达来不及反应,左手紧扣藤牌,上端向后,下端往前,组成了一个斜面护住身体及脖颈,右手握着短矛,从藤牌下方前刺。

    错马而过之时,意料之中的重击袭来。

    敌人的长枪先扎入藤牌,然后斜着往上划,卸掉了大半力量。

    刘达下意识后仰,卸力的同时躲过了长枪刺脸的厄运,右手的短矛好像刺中了对方,但不清楚刺在哪里,反正手上传来一股巨力时他就丢弃了短矛。再度起身时,已从鞘套中抽出一把厚实的铁剑。

    骑兵肉搏冲锋,说是组成“严密”的阵型,但其实并不像电影中那般几乎人挤人,事实上人与人之间间隔了相当的距离,以免碰撞在一起。

    因此,在与第二人交手过后,又前奔七八步,刘达才遇到了第三人。

    此人落在后面,自然不怎么厉害,身上连甲都没有。刘达信心十足,直接找上了他,交错而过之时,双手同时向左移,左手藤牌先格开了对方的兵器,右手铁剑自藤牌下方横斩而出,借着马速,在对方胸腹间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肠子走着走着就往下掉,敌人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会,轰然倒下。

    杀完第三人后,前方顿时为之开阔,刘达已经冲破了敌军的阵型。

    他放慢马速,又往前奔行百余步后,勒马回转。

    左右看了看,好像死了不少人啊。

    这一场对冲,对双方而言都十分惨烈。

    骁勇的骑兵燃烧着生命,在万军丛中捉对厮杀。这种直面生死的勇气,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住的。

    能长期坚持下来,并且顶受住压力反复上战场的人,无一不是悍勇、凶残乃至——

    以杀人为乐的变态之辈!

    双方又开始了第二波冲锋。

    三段骑兵之中,这次换了“游骑”在前,“陷骑”居中,“战骑”位于最后方。

    平坦的河谷之中,数百游骑拈弓搭箭,向左右两翼散开。

    箭矢破空之声非常密集,敌方瞬间便倒下了十余骑。

    他们丝毫不畏惧,双腿紧夹马腹,奋力前冲。

    阵中偶尔也有箭矢飞出,每每射倒一名义从军骑兵。

    “轰!”就在游骑稍稍扰乱了一下对方的阵型后,陷骑直冲而入,错马而过之时,同样来自鲜卑部落的两方战士死伤无数。

    空马斜刺里跑开,带着一股悲鸣。

    鲜血飞溅而起,升到顶点之后,如天女散花一般洒落而下。

    地上满是残肢断臂乃至肠子、心肝肾脏脾等各种零件。

    落马侥幸未死的骑士撒腿跑向两边,遇到同样落马的对方骑兵时,红着眼睛冲了上去。

    有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就与对方抱在一起,挥拳相向,满地打滚。

    刘达不幸被人击落了战马,但并未受到严重的伤害,他跌跌撞撞起身,赤手空拳。

    一敌骑见到有便宜可占,直朝他冲了过来。

    跟随他多年的奴仆见状,快马前出,挡住了敌人必杀一击,但他的身形高高飞起,栽落到路边的草丛之中。

    刘达连滚带爬,离开了双方骑兵的交战中心,来到奴仆身前。

    奴仆已在弥留之际,大睁着的眼中满是泪水。

    “苇郎,从今往后,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会把他养大,梁王会让他当官的。”刘达连声说道。

    奴仆听完这句话,欣慰又遗憾地闭上了眼睛,死得如同河边的芦苇一样轻贱。

    刘达掰开他的手指,将铁剑取出,举目一扫,找上一名落马的敌兵,怒吼着杀了上去。

    双方第二次对冲完毕之后,各自的阵型都大为残缺,显然伤亡颇大。

    山腰上响起激越的鼓声。

    “杀!”数千银枪中营步卒,越过鹿角,手持刀盾、长枪、步弓前行。

    动作整齐划一,阵型坚不可摧,士气高昂无比。

    恰有一阵北风吹来,高亢的喊杀声朝冲锋了两次的鲜卑骑兵兜头盖脸扑去,震得他们的战马骚动不安。

    六千铁铠武士朝他们墙列而进,若一开始或许还能试试能不能硬冲得动,但现在没人敢这么做了。

    他们犹豫了一会,今天这场仗显然无法打赢了。

    但就这么离去又有些不甘心,因为半山腰上“大将军邵”的帅旗高高飞舞。这么一个重要的目标摆在前面,不尝试一下如何甘心?

    可邵贼立营于山腰,怎么冲?

    好在鲜卑人也是南征北战打老了仗的,与刘汉、王浚、石勒、段部鲜卑见仗数十次了,经验丰富,在义从军似乎打算发起第三波冲锋时,他们退了。

    残存的千余骑兜马回转,向南边逃去。

    义从军顺势展开了追击。

    就连邵勋的亲军,也派出了五百骑上马追击。

    静乐县城南门轰然打开,一批壮丁健妇手持角弓,一溜烟向南——阵列野战不敢,也打不过对方,但追击的胆子还是有的,还很大。

    静乐城头的官民全程观摩了这场男人间硬碰硬的对冲,大受震撼。

    这般烈度的厮杀,对他们而言委实太残酷了一些,匈奴、乌桓两族已是多年未曾这般。

    或许,后汉年间充当大汉打手的那批匈奴人中有部分这类勇士。

    或许,曹魏时俨然“天下名骑”的乌桓骑兵敢这么做。

    但时过境迁,这些都是老黄历了。

    匈奴、乌桓骑兵打仗越来越滑头,现在是鲜卑人的天下。

    他们完全是汉人骑兵的战法,装具也是,已然执天下骑兵之牛耳,就连梁王都大量招募骑术卓绝的鲜卑人加以训练。

    这么一场战斗过后,心底残存的小心思已然不翼而飞。

    城外有两万大军,你想做什么?

    静乐城北门又打开了,县令带人驱赶着牛羊过来劳军。

    “不必了。”邵勋从半山腰上下来,道:“将城中的肉脯、干酪、粮食送来,我急着赶路。”

    拔营启程的命令已经下达。

    各部开始收拾器械,准备向南进发。

    充当辅兵的黄头军儿郎们将敌方首级斩下,一共五百余级,堆叠在马车上,看着十分吓人。

    而打破了这股迂回而来的鲜卑骑兵后,前路已大为通畅。

    邵勋要向南急行军七十里,直插楼烦故城,横于秀容、晋阳之间。

    此番北上镇抚,若能捉住一两个拓跋鲜卑贵人,便可尽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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